1.回宫

梅小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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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德二十五年。

    大燕,怀庆府。

    此时已是初冬,城东福寿客栈大门上挂起了毡帘挡风,堂内四角烧着旺旺的炭火,一进门便热浪扑面。

    但因不时有人进出,门外有寒风卷进来,吹得人直哆嗦,门口两张桌子上的聪明人便一个个都起身往里面凑。

    萧成钰穿着薄薄的青色夹衣,一个人占了两张桌子,傻子一般坐在风口里也不嫌冷,修长的浅麦色手指捏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凝目盯着面前桌案上一份昨日才从汴京派过来的最新“官报”,灼灼目光好像要在上面烧个洞。

    这种“官报”是官府监制,价格不菲,这么一张印字儿的破纸要二十文,还经常三纸无驴地拽文扯淡,除了屁股坐歪的富贵闲人,普通百姓可没那么腚疼地去频繁买这玩意儿,所以一般客栈、酒楼、戏园子这种人群聚集之地,掌柜们会买些报纸供客人随手取用,只要看后再放回去就成。

    萧成钰拿的这份是汴京直隶总督府衙门承印,她盯着右下角一篇占了不小版面的内容,面无表情,一脸冰霜,吓得一旁要来请她挪位子的小厮脚下游移不敢靠近,却不知她心里已经“操操操——”地将下一年的脏话全都骂出来了。

    报纸上的字都是细枝小楷,那篇文章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西北柔然一战的战后抚恤简章。

    两个多月前柔然吃了狗胆竟然对大燕出兵挑衅,结果被陕西总兵赵祥和派兵打得亲娘都找不着。

    就是在那一战中,一个小将奇兵突起,先是率一千士兵将柔然一支万人队伍骚扰得团团转,随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绕过防线,冲到后防空虚的柔然牙帐之前,将那个已经快老死的可汗吓得屁滚尿流。

    战争只持续一个月不到,柔然便举旗投降,送了两千匹战马求和,可汗还痛哭流涕地上书称此事是儿孙们一时鬼迷心窍瞒着他所为,请求大燕陛下宽宏大量,饶过柔然一次。

    那个立了大功的小将名叫慕青,大燕二十多年没大的战事,也没再出过沙场英豪,这一场仗中他举止耀目,居功至伟,未来可见一片明亮坦途。

    结果,慕青这两个字如今被着重加了墨,呈一种销、魂之姿躺在柔然一战的家属需被抚恤的士兵名单第一位——通俗点讲,慕青“死了”。

    她亲娘趁着她回京路上消息闭塞走的这步棋还真是好极了,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妙极。

    ……

    穿着落拓灰白布衣长衫的说书先生拍着惊木抑扬顿挫地讲些江湖传闻,间或还穿插些京城大官们的逸闻趣事和桃色笑话逗大家一乐。

    自从二十五年前庚辰之变、朝廷从北京移都东京之后,便再无因言获罪一说,民间言论渐放,便是在汴京城里说两句关于皇宫里无伤大雅的笑谈,也不必担心曾让人闻之色变的玄影卫会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抓人。

    门口的客人一身生人勿近的冷清气质,一向见惯江湖客的小厮在远处晃悠了半晌,终是抵不住掌柜的怒目,还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萧成钰垂着眼皮子盯着面前的报纸,因常年风吹日晒,一张脸略显麦色,唇色略淡,两条眉毛被她特意描得英挺,双眸隽长,长睫一挡,衬得一脸淡漠沉静,虽不比京城里那些手摇折扇的富家公子一身风流,却又有另一番冷清的俊俏姿态。

    小厮暗自赞叹一声,眼看这位年轻公子终于从一成不变的姿势中动了动,将手里的冷水一口饮下,便撑着一张笑脸迎上去。

    可他还未说话,却见年轻公子不知看到还是听到什么,突然眼睛一瞪,忙捂了嘴,但喝下去的冷水仍旧是呛了出来,他大约呛得狠了,两眼通红,喉咙里暗咳不停,还有水从指缝里四散喷出,一扭头,正好溅了小厮一脸。

    可这位公子没有丝毫自觉,还在指着前头正在拍惊木的先生,红着眼睛眼泪汪汪地抖着指尖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厮:“……”

    那什么扯淡的沉静冷清之类的词儿,当他没想过,都特娘的见鬼去吧。

    ……

    大堂上的说书先生依旧扯着破音的嗓子胡侃:“……话说那慕小将带着一千勇士,在万人敌阵中七进七出,砍杀蛮子三千,踩伤更是无数。随后他冲破敌阵,直接带人杀入蛮人王帐,将一杆□□架在那老不死的蛮王脖子上……”

    眼看那人已经将慕小将军编排成有八条胳膊三只眼的哪吒和二郎神合体转世,轰然叫好声顶得萧成钰上楼梯的脚步一错,差点要滑下去摔个大马趴。

    外面还怎么传的她不清楚,但在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场仗有多难,一千人在缺水断粮的情况下在沙漠里绕了五天,若当时有一点差错,如今她的坟头上都能长草了。

    说书的又从慕青小将说到了皇室秘闻,“皇家的那位贤亲王知道吧?就皇帝陛下在二十五年前大乱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兄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娶,其实并非因为他是个断袖,而是他心里还在惦记着皇后呢……”

    下面哄堂大笑,一群老少爷们顿时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嘻嘻哈哈地让说书的赶紧再抖点猛料。

    成钰嗤笑一声,站直身子整了整衣摆,故作深沉地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别人怎么想的,也没什么打紧,反正“慕青”的使命已经到头。

    至于身后事,不过是供安然在销-魂舒坦的十丈软尘中享受,已然忘了庚辰国耻的百姓们消遣罢了。

    ……

    萧成钰第二日傍晚就进了汴京城。

    因她比预计回京的时间要早上几日,提前听皇后吩咐准备去怀庆府接应的人还没来得及出发,她就已经站在了宫门口,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宫墙之外她亮了身份之后,七殿下回京的消息便如插了翅膀一般迅速席卷皇宫各处,至于各宫内百般反应,却暂时与她没一文钱干系。

    皇后还在南苑养病未归。

    半个时辰之后,萧成钰换了身衣服站在两仪殿外,等着里面的皇帝心血来潮了好召见。

    此时天光暗淡,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整个皇宫灯火通明,南洋进贡的琉璃盏随处可见。放眼望去,可见琼楼玉宇,飞檐斗拱相连。

    萧成钰挥退了皇后昭阳宫里给她执灯过来的宫人,迎着夜风揣着袖子眯眼看殿顶上盘踞的鸱吻,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个月前她还在西北沙漠里打滚,如今突然置身宫廷殿宇之间仆从簇拥来去,还真有点不习惯。

    人都有把贱骨头,苦日子过惯了,沙子吃多了,突然有山珍海味摆在跟前,还要琢磨着一顿饭吃下去是不是就要四脚朝天了。

    萧成钰身后站着皇帝身边的二等太监陈全作陪,陈全是宫里的老人,之前自然是见过成钰的,但时隔六年,今日再见他也是大吃一惊,毕竟当年七皇子离宫时只是个十来岁的稚嫩少年,如今竟长成这般姿容。

    萧成钰脸上有常年风吹日晒的风霜,身上还带着未洗净的仆仆风尘,但身姿笔挺,一袭不起眼的暗青色常服也掩不住其中风采,只往这里袖手一站,便让人觉得一身从容。

    陈全私以为,即便此刻殿内那位被称赞冠盖京华的三皇子睿王站在跟前,也并不能遮挡这位七皇子的风姿。

    眼下皇帝在里面接见大臣和两位皇子,却偏偏在太监通禀七殿下求见时没什么反应,这多少有点不待见他的意思。

    七皇子虽是皇后所出,但宫里人都知道,帝后已经离心多年,连带皇后所出之子也有点不得帝心,这是皇宫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七皇子毕竟是唯一的嫡嗣,如今太子之位悬虚,皇后母族慕容氏势重,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陈全自然得想法子让这位殿下不至于太难堪,但他几次想开口,都在称谓上有些为难。

    近几年,宫里的几个皇子相继封了王,还有的出宫开了府,连最小的八皇子都封了宁王,平日里宫人称呼皇子都是叫封号,只有这位在外浪荡多年的落个一身光棍,毕竟不在跟前晃悠,也没人刻意提起,皇帝自然也乐意忘了这个儿子。

    陈全的肠子在肚子里搅合了几个来回,最后只能不尴不尬地叫了一声“七殿下”。

    萧成钰不知道旁边人脑子里的翻江倒海,正在想着前些日子绕路山东办事时顺道做的一件亏心事,当时她一时冲动行事,如今回想,有那么点说不上来的感觉,谈不上后悔,但也谈不上值得回味,只多少有点怅然,但也并没觉着特别若失。

    陈全叫她第二声时,她稍微回神,多少年没人这么称呼过她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殿下一路辛苦,不知如今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萧成钰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她的身体什么时候不好了?

    不过还好最后残存的理智将她脱口而出的话拖了回去,她终于想起当初自己离开皇宫之前本来差点“病死”,还是皇后请来个方外道人,说七皇子体内阴气过剩,禁不住宫内太旺的龙气,只有带着她出去云游数年,平安过了年岁,才能化解这场劫难。

    皇帝大约对她这个儿子也没多少感情,竟然随口应了。于是宫中对外宣称七皇子蜗居养病,实际上是跟个道长云游去了。

    当然,这些都是些知外情的人所以为的。

    萧成钰只好含糊一声:“好多了,多谢牵挂。”

    陈全因一句多谢而有些受宠若惊,于是再接再厉,绞尽脑汁找些干货,杂七杂八说了不少,最后说到:“……今晚陛下宣了兵部周侍郎,谈的是西北柔然的战后抚恤和奖赏,奴婢听说那位立了大功的慕小将是病死的,倒是可惜了,好在陛下慈悲,还给追封了个将军衔,想来其家人也定然感激陛下恩德。”

    萧成钰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这里不由又有点牙疼。她倒是没想到,原来“慕青”是窝囊地“病死”的,赵祥和安排的这个死法还真是没一点新意。

    陈全见殿下垂着眼皮子没什么表情,以为他不知道慕青是谁,正准备再解释一通,却听到殿内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立时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