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且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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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唐心的身体三秒后从震惊中复苏,她低头,撞上糖糖笑容洋溢仰视她的面容。

    “妈妈。”糖糖又清脆地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不高,但足以在清雅的西餐厅引起众人侧目。其中目光最炙热的莫过于唐心对面的曹宇。他简直将“不可置信”一词演绎的淋漓尽致。

    唐心当然也在状况之外,但她很快就发现了这场戏的导演。

    罪魁祸首信步而来,白衬衫黑西裤,清瘦笔挺。他走到她面前,弯腰从她怀里把糖糖抱起来,然后,俊逸的脸上挂起一抹浅淡的微笑:“玩得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在笑,可目光如炬,带着冷意刺向唐心。

    他怀里的糖糖乖乖地待着,一双大眼睛充满期待地也望向唐心。

    这副场景还真像是她在外面勾三搭四被夫家找上门来的戏码。毕竟半大的小孩儿在那儿,总骗不了人吧?可真的就是骗人的啊!

    唐心大脑还在当机状态,曹宇倒先一步反应过来,霍然起身:“是你?!”

    Ctrl皱眉,这才把目光投掷到唐心所谓的相亲对象身上,这一眼也让他好不惊讶。

    名字虽然已经忘了,但这张脸可真是忘不了。

    这泼皮还真是阴魂不散。

    Ctrl记得这个男人在美国的时候就缠着唐心,知道唐心倾心于自己后,还不止一次到他店里来找麻烦。意思无非是指摘他配不上唐心,要他识趣一点。他真是差点笑出来。要知道那时候是唐心非缠着他。这一男一女一个德行地轮番影响他工作,他当时巴不得这男人去搞定唐心,让她赶紧从自己生活中消失。

    当然……后来的发展情况有点超出Ctrl预想,不过,这男人在Ctrl心中,身份真是无限差。

    Ctrl本来就有气,看见这人,内心真是称得上血气翻涌,火冒三丈。

    然而,Ctrl的外部表现相当平静。他端着一张冷漠脸,问:“你谁?”

    “哈。”曹宇从鼻子孔猛地出气,冷笑,“装不认识?我可记得你!你不早消失了吗?现在在这儿干嘛?带一小孩儿?讹谁呢?!

    “孩子找妈妈怎么了?”他语气依旧平静,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曹宇整张脸都要拧到一块儿去了:“你这人可真是够不要脸的啊。我要是你我真不敢出现在唐心面前我告诉你?当年唐心她落难的时候你可是……”

    “曹宇!”唐心听到此处立马站了起来,打断曹宇的话,“这饭今天是没法吃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回头再和你赔罪。”

    说完她一把拽起Ctrl的手大步往外走:“我们出去说。”

    目光相接的时候,她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Ctrl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空气中火花四溅,只有糖糖置身于这篇怒火的战场而浑然不知。开心于自己的表现。反正姐姐跟着他们走了,不就是好事?

    被这么撇下的曹宇本想追上去,可一个转念,还是忍住了。唐心这几年在干嘛他不是不清楚,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小孩。那这小孩子要是这个时宸的,多半就是别人的孩子。让唐心当后妈?曹宇笑了。就凭唐心那心气……但是对方是时宸,唐心一碰到姓时的脑袋就不正常……

    曹宇好一番天人交战后,才注意到周围人正用各色眼光打量他。他虎起脸,说:“看什么看!服务员,买单!”

    唐心钳着Ctrl的手一直到了楼下才松开。面对面立着,气氛剑拔弩张。

    糖糖见两人都不开口,又冲着唐心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妈。”

    唐心简直想当即原地爆炸,但还残存一丝理智告诉她不该在小孩子面前发作。她咬着牙,对Ctrl说:“我们单独聊。”

    Ctrl把糖糖抱进车里,在安全椅上固定好。打开车内的空调,他从iPad里调出樱桃小丸子,放在她面前。

    “我和姐姐有事要说,你自己在车里看会儿动画片,好不好?”他揉了揉糖糖的脑袋,问。

    糖糖点了点头,Ctrl真要退出去,衣服被糖糖的小手拉住,他止住动作:“怎么了?”

    “唔。”她瘪嘴,语气有点委屈,“姐姐……姐姐生气了。”

    “没事的”

    “姐姐会不会不喜欢我?”糖糖扬起脑袋,手还紧紧捏着Ctrl的衣服,她眼睛里满满的担忧。

    Ctrl这一瞬被愧疚镬住,他弯腰,拨开糖糖额头地碎发,轻轻印上一个安慰的吻。他说:“不会的。她是生我的气,和你没关系。你这么可爱,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真的?”糖糖依旧担心地要确认。

    “真的。”

    Ctrl点头,捏了捏她泛红的鼻尖:“别担心,看会儿樱桃小丸子,我很快回来。”

    糖糖抿着嘴,拉着Ctrl的手犹犹豫豫地收回来。Ctrl给她点开视频,樱桃小丸子的主题曲放出来,糖糖的注意力才被吸引过去。

    Ctrl把车窗降下一些保持空气流通,然后合上门,转身去找唐心。

    方走出两步,不忘回头看一眼,见糖糖低着头看动画,放下心来。

    唐心此时已经等在自己的车里,独处的时间让她理清了思路。

    显然Ctrl是故意带着糖糖来闹事的,可他怎么知道她的行程的呢?

    似乎自从他们相遇之后,他就总能神乎其技地出现于她所在的地点。他们坐了同一班飞机,徐世梵找上她安排他们吃饭,他有了她的微信号,甚至知道她在杭州的工厂,今天又是这样踩着点一样地找到餐厅来……

    他一定用了什么手段。唐心手指在方向盘上没有节奏地敲。

    时宸这个人,若真是打定决心了要做什么事,是能无所不用其极的。

    偏执,她呓语,就这一点他们两个还真是棋逢对手。

    Ctrl从车前的方向走回来,唐心打了打车灯,他立刻注意到了,加快步子。

    唐心眼光挑剔,可时至今日,她看Ctrl,总还是觉得他这幅皮相哪哪都好。穿休闲的帽衫、棒球衫地时候没一点拖沓的样子,有股少年的清隽,而穿起正装来,剪裁得体的衬衫和西裤就能恰如其分地展现他优秀的身材比例。

    车门被打开,他坐进来时,将外界的声响一并带了进来:树叶被风吹响的沙沙声、知了的鸣叫声……而当他关上门,他们便再度与世隔绝,重归寂寂。

    车里的空调开着,把方才在外头那一会儿逼出的热给收走。

    她声音里的热度好像也被带走,没有怒气,只是冷:“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知道我的行踪的,跟踪也好,定位也好,我需要你停止。”

    他的眸色黯下去,低低地反问:“你想和我聊的,就是这个?”

    他的侧脸沉着,视线低垂,看不清情绪,可这话中藏匿着的一股失望却将她噎住。

    她坐直了身体,说:“我和曹宇明明白白,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Ctrl嗤笑,他扭头看向窗外:“理直气壮得很有你的风范。”

    唐心被他的模样触怒,起了一簇莫名火:“你有什么话就说,别给我一副冷嘲热讽的表情。时宸,我不欠你的。”

    这一幕何等相似,Ctrl直视她,从她的眼睛里倒映出四年前的那一幕,他们分手的那一天。

    那是他输掉WCG后的第三天,也是唐心突然人间蒸发的第四天。

    在WCG赛前一天,唐心就忽然和他失联了。虽然赛前Ctrl闭关训练,但晚上都还是会和唐心通。比赛前一天,他给唐心打手机却显示她手机关机,发消息也没回。Ctrl担心了一晚上没阖眼,电话打了几十通,她依然了无音讯。

    从前但凡是Ctrl参加重大比赛,唐心都会到场。可直到要上场了唐心也还是没出现,Ctrl给她打电话照旧还是没人接,他只能暂时放弃,上场比赛。

    决赛场面胶着,一直拼到最后决胜局。只剩下Ctrl和队友Win两人,对方还有三名队员。Win要Ctrl走左路,但Ctrl直觉右路,结果遭埋伏被爆头。Win也被夹击阵亡。

    离三连冠咫尺之遥,却失之交臂。

    Win下了台就冲上前质问Ctrl,为什么不听从自己的指挥。Ctrl却只顾看观众席,他在找唐心。而他对Win置之不理的行为更让Win怒火中烧,要不是队员拦着,Win已经准备出手打Ctrl了。

    其实,两人之前就有所隔阂。Win喜欢出风头,出手阔绰大方,目的只是为了周围人说他好,很要面子。偏碰上Ctrl一个嘴硬的,不爱搭理他,个人成绩又总胜他一筹。Win就觉得是Ctrl看不起他,所以记恨在心。这次因为Ctrl的判断失误输掉比赛,正好成了Win可以大肆利用的契机。

    Win比赛后在队里甚至网路上发布消息,曝光所谓Ctrl为人。说他看不惯甚至打压队里其他选手,不愿意分享自己的训练技术,大家讨论战术时他也不配合等等。总之,把比赛的失利全都归咎于他的头上。

    想必Win是蓄谋已久,也看准了Ctrl的性格不善与人交往,真正在队伍内部的支持者甚少。他这里一起头,跟风踩Ctrl的人还真一个个接二连三冒了出来。Ctrl那个臭脾气在红的时候别人拍不动他,技术之王总要留着,但现在落难了,那些不过是怕他名声而不敢发言的人自然也不会再顾及,加上有网络上的id当马甲,就也跟着说起Ctrl的不是来,把事实添油加醋一番,都成了一盆盆真假参半的脏水泼到Ctrl身上去。

    仅仅三天,Ctrl就从CS神级选手,成为了作风差、难相处、仗着自己名气就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害群之马。

    而此时此刻的Ctrl只想找到唐心。她已经失联了四天,没回过公寓,也不接电话。他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她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他去了她学校,碰到曹宇。是曹宇告诉他,唐心有急事回国了。曹宇说这个讯息的时候,脸上先是惊讶,而后闪过骄傲。

    是啊,他是唐心的男朋友,却连她回国都不知道。可笑吗?

    当他失魂落魄回到公寓,刚到楼下就接到队伍里的电话,说老板对他最近的表现很不满意,要他最近索性休息一段时间调整下状态。Ctrl不是傻子,这什么意思他清楚。

    他极度疲乏拖着自己的步子上楼,打开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唐心回来了。

    一地凌乱,证件、衣服、护肤品……各式各样地东西摊在地上,边上则是两只巨大的张开的行李箱。她在不断地往里面塞东西,动作迅速得像是要逃离着什么。

    她没有听见开门声,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声,她只是在投入地整理着她的行李。

    Ctrl站在她身后,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抽走他全身上下的温度。

    他花了半分钟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瘪的枯萎的:“你在干什么?”

    声音掉落在她头上,将她定住,但仅仅两秒。她又继续方才的动作,甚至不曾抬头看他。

    他举步,脚踩进她那一堆杂物中,面向她,俯视她,问:“唐心,你在干什么?”

    她从他的脚边拿起衣服塞进箱子里,脑袋低着,凌乱的长发垂下来挡住她的面容,轻微的带着鼻音的声音从里头颤悠悠地钻出来:“我要回国。”

    四天,她了无音讯,错过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比赛,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人间蒸发。

    可没有一句解释,她仿佛对他的境况毫无知觉,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收拾行李,说要走。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栗,他弯腰扣住她的手把她拽起来,竭力拼凑出一句话:“你再说一遍!”

    她被他的蛮力弄痛,红肿的眼眶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同样蛮横地盯着他:“我说我要回国!”语罢,她低头去拉扯他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为什么要走?”他用残存着的一丁点理智和一丁点力气想问个所以然。

    回应他的只有她整理东西的琐碎声响。

    沉默弥漫开来,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看她把那些属于她的东西一件件塞进属于她的箱子里。

    终于她盖上行李箱。

    他开口:“唐心,你消失四天了。真的没话要说吗?”

    她坐在地上,低头用手抹了一下脸,这才站起来,她看向他,双眼雾蒙蒙的:“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要走。”

    “比赛你没来。”

    她抬手,轻触他的脸颊,有些留恋,但很快她又收回了手。她吸了吸自己通红的鼻子,语气着急:“对不起,我要赶不上飞机了。我回来和你解释,好不好?”

    她说完,就拖起箱子转身。他的声音不自主地变得冷硬:“如果你今天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他这话成功让她停下了脚步,她回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些什么啊?时宸,别闹脾气,我现在真的……我真的……”她咬着自己的下唇,侧过脸,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生气的时候就玩消失,现在更好,没理由一走就是四天。你知道这场比赛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啊?你当我是什么啊?!”积累了几天的怨气,因为比赛失利因为被污蔑诋毁的怒意,因为感到自己被再度丢弃的恐惧让他在这一刻彻底被情绪所操控,他冲她吼道:“我他妈不是你的玩具!”

    她对上他的视线,轻微地摇头,眼睛里雾气加剧,像是光碎裂在里头。

    “我拿你当玩具?我拿你当玩具。”她露出荒唐的笑,同时一行泪从她的左眼滴下来,“我和你在一起三年,我圣诞假期都没回去留在这里陪你都没有陪我的家人。我拿你当玩具!时宸你狼心狗肺!”

    他也冷笑起来,从地上捡起被她遗落的两人的合照,他一步步走到她跟前:“走的时候,连这个都不想带走,是吧?”他扬起眉毛,手抬高,突然松手。

    相框就这样从他手中跌落下来,砸在他们脚边,玻璃碎片飞溅。她整个人僵住,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须臾,机械地低头看向他们破裂的合照。碎痕模糊了他们的笑容,照片上的一切在那刻都面目全非。

    “四天,我飞了近三十个小时,几乎没合过眼。我只要你能给我点时间。”她的声线轻得像是飘在空中,“大概真的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根本从来都没接纳过任何人。”

    末了,她凝视他,眼里的光彩全部褪去。像是诀别,她深深地看他,然后重新迈开步子。

    她也要抛弃他了,在所有人离开他的时候,她也要走。她是不是也看到那些流言蜚语,是不是也怕他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所以才走?她为什么只想着他自己?

    所有这些荒谬的念头席卷着他的脑海。

    “唐心,我时宸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遇见你。”这句话从他纷乱的脑海中冒出来,通过神经调动他的声带,脱口而出。

    她穿着鞋拉着行李箱站定在门口,像一座石像。

    她背对着他,声音清晰而苍凉:

    “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分手。”

    就这样,他们分隔两地,形同陌路。

    她真的没有再回来,那些没有收走的东西一直静静地留在他的公寓里。积了灰,蒙了尘,他却无意去清扫触碰。

    之后的一年他是怎样行尸走肉地度过,已经模糊不清,可是疼痛却是刻骨的。

    她走时决绝的背影,她左眼流下的泪,她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孔……这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回忆里历久弥新……

    此时此刻的Ctrl收起自己唇角的讽意和尖锐。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夹,翻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叠起的照片。他轻缓地绽开,细心地抚平。

    “我们别像以前那样了。”他说。

    他递来的照片进入她的视线,一张被划伤了的合照,那张合照。

    记忆糅杂着情感涌上来,进入她的眼眶,她视线忽然开始模糊。

    “唐心,回来吧,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21岁之前,唐心的人生顺遂,活得潇洒又自我。

    下决定全凭自己喜好,对她凡事都不是大事,错了大不了抹去当没发生过。她有的是试错的资本,挥霍的资本。

    她不会低头,也不愿意低头。

    所以她不明白,什么叫做互相理解,什么是为他人着想,更不知道在被情绪控制的时候是不能做重大决定的。

    她接过相片,那是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时照的,她刚满二十岁,长卷发染成栗色,硬是要他公主抱,他扛不过,只能就范,她勾住他的脖子,在快门按下的瞬间笑着亲他的脸颊。他的惊讶与她得逞的笑意被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在这张相纸上。

    五年了,照片的色彩不再那么鲜艳,碎玻璃在表面留下少许划痕,而相片正中因为长时间折起有一道深刻的折痕。

    她的手指摩挲着这道折痕,白色的,缠绕的。

    车内很静,静得她能听见胸腔里流动的哀伤。

    “我爸走了。”她的声音沉郁又轻缓,“在你比赛的前一天早上。”

    她依旧抚摸着照片,轻柔地,眷恋的。

    “来电话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她用力咬着下唇,片刻后松开,“倒在酒桌上,脑溢血,猝死。”

    “回去见了最后一面。”

    她说得断断续续,他在一旁静默。

    “人走了,他原本想硬扛下来的烂摊子留下来了。”

    “你当时问我为什么。其实可以解释的。”她此时抬头转向他,唇角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却是用苦涩织起来的,她的脸煞白,没了血色,“我就是说不出口。”

    “天塌下来了。”

    她清楚记得在太平间看到父亲的那一幕,白色的地,白色的灯,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和裹尸布。那个宠了她二十年的父亲,躺在这一片冰冷的白色里,也成了白色的,僵硬的,没有温度的,没有魂灵的……

    母亲站在她的身侧,已经哭肿的眼睛又一次流下泪来。她的腿一下子软了,她跌坐在那里,手指揪着那床单。她不认识躺着的这个中年男人,这个男人不会动,多么地陌生。她不敢触碰他,甚至,不敢看他。

    他的爸爸是鲜活的、刚毅的存在,他管理着大生意,笑声爽朗,说话中气十足。他喜欢拍着她的脑袋,用全世界最宠溺的目光看着她,说:“喜欢就买!爸爸给你买!”他是在送她去机场的时候,佯装对她毫不留恋,但在她进安检后回头时,还在注视着她的男人。

    其他人都可能走,可能和她争吵,可能背叛她。他不会。

    他还没老,虽然两鬓有了白头发,可他说他要活到一百岁。他说她要成家自己必须把关,他对女婿的要求比天还高。他会一直看着她,等着她。

    可是,她明明还没长大,明明还在耍性子的年纪。他却走了。

    没打一声招呼,没有一丝预兆,在她享受着美国的阳光时,他倒在了杭州的黑夜里。

    猝然的,决绝的,没有给她说再见的机会。

    她守着他毫无温度的身体,嚎啕大哭,直到被外人带出去,她都站不起来。

    她的苦难从那一刻开始了,毫无准备的她就这样被推入了残酷的成人世界。她不能再留在美国了,起码短时间不能。

    “那四天发生很多事,有些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刻意不想想起来。”

    “我也不记得你的比赛。我进房间看到你不在,我甚至松了一口气。我什么都不想说。”

    她淡淡地看着他,视线却穿过他望向时间的远方。

    她深棕色的瞳仁里,蕴藏着旋涡。

    “我根本不想承认。好像如果我说了这件事,它就会变成了真的一样。我不要它变成真的。”

    “我只想逃。”

    站在今天的位置,唐心会觉得导致分手的那场争吵显得幼稚而无谓。可要是重演一遍,当时的她还是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错误的决定。

    她没有准备好去面对任何人,却不得不要面对他。

    那时候的她是碎的,六神无主的,无理到了极致。

    不幸的是,他也处在糟糕的状态。当然,这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明白过来的。

    她去公寓拿东西时根本还没有心思去关注他的战况,并不清楚他身陷囫囵。她只觉得自己万般委屈,而他不曾给予丝毫体贴,只一味责怪。

    他砸烂了他们的合照,说他后悔遇见她。

    既然如此,撕裂就撕裂,毁坏就会坏。她就是以这样的心情说出“分手”二字。

    一年,还是两年,具体的时长她无法估算,她缺乏时间去伤心,可好像每一分每一秒心都再被更深地撕裂。

    眼泪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突然的,安静的。拿手去抹,才确定那是泪。忙不迭地擦干,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

    然而总有那么几次,无法控制,蹲坐下来蜷缩着痛哭流涕。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为什么会这么疼呢?忍不住地低吼,还是赶不走那些糟糕的感觉和糟糕的事。

    人生就是会那么糟糕的,她这才晓得。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唐心的视线重新聚焦,回到他的脸上。他的瞳仁像黑曜石,澄澈如往昔,更有温润稀释了原有的锋利。

    他凝视她,从眉眼到鼻梁,还有——微微向下拉扯着的柔软的唇。

    “其实……”她还有没说完的话,可是,他却不忍心要求她再说下去了。

    他伸手扶住她的后颈将她带向自己,倾身含住她的唇。

    一点点地描摹、舔舐,一点点地探索、深入。从胸口的最深处破冰而出的温柔缱绻弥散开来,点燃在唇与唇之间,有了滚烫的温度。

    他的吻缠绵又粗粝,绕着她唇齿,又掠夺着她呼吸。

    她合眼,一道水光从左眼蜿蜒而下,在唇角停留。于是他们都尝到了那味道,像溜走的那些漫漫时光,藏着苦涩。

    身体里的氧气伴随着厮磨被徐徐抽走,他的吻游弋,沿着唇角向上,追随着眼泪的痕迹,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睑。她绒密的睫尾抵着他的皮肤,有些刺痒。

    她的手不知何时抓着他的臂,此时松开,留下红印。

    调整起呼吸和心跳,她强行关闭回忆与情绪的大门。

    维持着亲密的姿势,良久,她纤长的手指握住他的肩膀,顶着,声音已蒙上一层淡漠:“糖糖还在车里等你。”

    她的语调平缓,陈述着一个事实,手则将他又往外推了一分,脸别过去。

    旖旎在冷风中吹散,他的掌心重新凉下来。

    从唐心的车上下来,Ctrl往自己的车走去,三米开外,他就见糖糖两只手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见他来了,立刻笑逐颜开,冲着他使劲挥手。她的叫声被玻璃阻隔削弱,但他知道她在喊CC。

    打开车门,她一下子就扑进他怀里,果不其然地喊着“CC!”

    Ctrl接住她,问:“怎么不看小丸子了?”

    糖糖瘪了瘪嘴,没有回答,而是问:“姐姐,生气吗?”

    她的双瞳像两颗浅棕色的玻璃弹珠,滚圆透亮。此刻表面覆着一汪水膜,是影影绰绰的担忧。

    嘴里苦涩,心揪成一团,他的唇角压下去,又勾起来,他说:“她不生气了。”

    “姐姐喜欢糖糖?”她又问。

    Ctrl维持着笑,安慰道:“她当然会喜欢你。”不想再多说,Ctrl转移了话题:“想不想吃糖?”

    糖糖小朋友果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挺起小身板,点头如捣蒜:“想想想!”

    “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耶!”她脸贴到Ctrl的脸上,有点凉,但她毫不在意,“CC最好了!”

    另一边唐心依然呆坐在驾驶位上,她双手搭着方向盘,慢慢靠下去,伏着。

    眼泪停了,情绪却还没平复。

    已经过去四年,可关于父亲的事,说出口仍旧艰难。

    她好强,这点也是沿袭了父亲,她在他走后才意识到这个特质有多重要又有多致命。

    要没争强好胜的劲撑着,早就垮了。可也就是要这强硬,打落牙习惯全往肚子里咽,生怕被人看去了笑话。

    滚烫的唇凉透了。

    相片他没要回去,躺在她腿上。

    他们的合照有很多,都是她硬拉着他拍的。当时要去印,是为了摆在他公寓里。虽然他很少有朋友往来,但唐心那时候就是这么幼稚,偏要他摆上合照,还需在客厅显眼的位置,那样万一有人来,立马就能看见她在“宣示主权”。所以挑也是挑了张她自觉美得冒泡又很闲亲昵的照片。

    既然要去印,自然不会只印一张。她还挑了好多合照和她偷拍的他的照片一同去印,只是洗出来只框了那一张给他,其余的全都自己私藏了。

    他以为她留下了他们的合照故意不带走,她是有意的,但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走后什么时候能再回美国,她当时心里没底。她下意识想把相片留下来,留给他,起码她知道他还在那里,他们还在那里。

    可他把相片砸了,当着她的面,砸得四分五裂。碎玻璃没划破她的身体,却刮了她已然动荡不安的心。

    唐心重新坐直,展开那张照片,应当是它的主人一直拿它来看,边缘都有些磨损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八个字用在他们身上或许正合适。

    只是,他们两个人,不是在那一刻爆发,也总得爆发的。

    唐心怔忪着,忽的,响起“哆哆”的声响,她循声望去,有人真敲她的车窗玻璃。

    拉下车窗,显出曹宇那张俊脸来,他说:“你还没走呐。”

    唐心点头:“要走了。”说着就要把车窗拉上去。

    “喂,你刚喝酒了,可不能酒驾。”曹宇手扣在窗玻璃顶端,提醒。

    唐心恍然,她还真是糊涂了。

    “我司机正过来呢,让他把你车开回去吧。”曹宇提议。

    “没事,我叫代驾就行。”

    “别呀。挺简单的事儿。你这酒喝的也是算在我头上的。”他说着就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我可看住你了,免得你为了逃我,一脚油门就出去了。”

    唐心对他这自作主张的行为也是司空见惯,她呢也不甘示弱地打开APP,自己叫代驾。曹宇见她拧着眉头盯着手机,知晓是不顺利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就别在我这儿强了。”曹宇把她手机抽走,低头看屏幕,“呃,这怎么取消?我没用过……”

    唐心横了他一眼,夺回手机:“你拿人手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都多少年了也没见你懂点礼貌。”

    “话说,这么一算,我们可认识得有七年多了。岁月如梭呀……”

    “有人接我单了。”唐心微笑地看向一脸感慨的曹宇,下了逐客令,“你这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可以找你的司机去了。”

    “你还说我不长礼貌,你这固执的臭脾气也没见有点改观。”曹宇啧啧了两声,“你这么聪明,知道我赖你车上来想问什么的吧?”

    “我笨得很,不知道。”

    曹宇见她躲闪,偏不放弃:“那我直接问。你怎么又和姓时的搭上关系了?”

    “要你管那么宽?”

    “别的我不管。姓时的我就看不顺眼。你当年这么喜欢他我就不懂,那也算了。后来出了这么大事情,你爸那公司,还有你,都那样了,他人在哪里?你苦的时候他在哪里逍遥呢?现在你风光了,熬出头了,他就又出现了?”曹宇越说越气,音调也跟着往上升,“还有那个小孩儿怎么回事,叫你妈妈了还,不带这样的吧。吃定你了怎么着?”

    唐心睨着他:“我在这儿呢,你气个什么劲?”

    曹宇闷住,他揉了揉鼻子,似是踟蹰。

    “有话快说。”唐心催促。

    “其实我找过他。”曹宇瞄了唐心一眼,这才说下去,“我告诉过他,你爸那事儿。”

    “把话说清楚。”这回他倒是成功引起了唐心的兴趣。毕竟提到她父亲,她总是格外敏感。

    “其实就提了一嘴。”曹宇勾起食指挠了挠耳鬓,“我司机快到了,我先……”

    走字还没出口,他手腕就被唐心钳住。她手劲不大,可用了实在力气,也吃痛。曹宇摆在门把上的另外一只手收回来,说:“我真不是存心的。”

    “那啥,也是你找我之后挺长一段时间了。我在酒吧碰巧看见他。这不不见还好,一见我就来气嘛。你说你在那儿受苦,他还混在外头这叫什么事儿?我就去揍了他一顿……”

    “你揍他了?”唐心盯着他:“你不只揍他你还说什么了?!你怎么说了我……说那个事情的?”

    “没细说,我看他也喝多了不太清醒。我就嘴漏了说了句你爸走了的事,其他的都没说。我也没少喝,就被我朋友拉走了。”

    唐心食指指着曹宇,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回去,开口问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你找我帮忙之后,大概……半年?”

    “你确定你记忆没出错?”

    “啧,我确实喝得有点多,这可是你要我保密的事情,很重要的,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确实就漏了这么一句。”

    唐心的表情凝重:“他什么反应?”

    “灯红酒绿的,我哪儿记得。我揍完他就被拖走了……”曹宇说着,不忘看唐心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说出来伤你心的。我要清醒我才不告诉他呢。万一他去找你什么的。隔天我还忒后悔,结果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我就没告诉你。”

    唐心没理睬他。

    “甜心,生气了?”曹宇凑过去看她,“你眼睛怎么还红了?是那个姓时的欺负你不是?!”

    “你司机怎么还没到!”唐心扭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推了他一把,“赶紧走!”

    “你不生我气我才敢走啊。”曹宇苦着脸说。

    “和你没关系。走吧。”

    “那回头我再找你吃饭,不许不答应啊。”

    唐心只想让他赶紧下去,忙不迭地说:“好好好,吃吃吃。走不走了!”

    曹宇被她怼下车,心情却还不错:“说定了啊。你可千万别不开心了,为了那家伙不值当。回头我联系你。”

    终于把曹宇送走,周遭好不容易静了下来,代驾师傅又到了。

    和师傅沟通好行程,唐心坐到副驾驶。师傅把车开出去,过了十分钟也没搭话的意思,看来是不多话的,这才放松了身体。

    曹宇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唐心难免揣度。

    他这人不是没有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并且他有说这个谎的理由。

    唐心确实在躲曹宇,他这些年在她这儿没少刷存在感,但都被唐心软硬皆施地挡了过去。估摸着曹宇也是使尽浑身解数了,竟然从她妈这儿想曲线救国。可见他在追她这世上下了功夫。

    正因为相似,唐心了解曹宇,到了这份上投资了这么多,怎么都不能功亏一篑。说个小谎,要能拉时宸下马,绝对是划算的买卖。

    可反过来想,也不无可能。曹宇对唐心好,也是不争的事实。他爱贫嘴不差,可拿她爸的事编谎……

    如果时宸早知道她爸过世,那现在又问她要什么解释?

    分手后一年知道的……唐心算了算时间。

    那其实他也很难找到她吧。她回国后工作原因换了手机号,一度甚至和所有在美国的朋友断了联系。他也不认识她在杭州的家……但是,她还有邮箱啊……他若真的要找她……

    唐心脑中混沌,理不清楚,她揉着自己的眉心,长舒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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