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救命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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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架打得,真是满载而归。

    终于狠狠教训了那骄横霸道的皇子殿下,让他自食其果地欠了莲生一句爷,回去得好好刻在草庐门柱上,提醒自己别忘了追讨。喝了一顿醇美的酒,跳了一场尽兴的舞,还成功从杨七娘子口中,问出了甘家香堂店东的行踪。

    每月初一、初十、二十巳时正,是甘怀霜巡查店铺的时辰。

    好嘞。

    闯香神殿,拜香神,那是不大容易;要守住店堂堵人,还不就是靠一番死功夫?上次全无准备,以一身破破烂烂的小叫花扮相进了甘家香堂,不买香,只求索,自然不受欢迎;今次要吸取教训,痛改前非,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五月初一。巳时正。

    “请进请进,姑娘想看什么香品?我们甘家香堂的……”

    满脸堆笑的胖掌柜,忽然有些愕然,双眼瞪得滚圆,细细打量踏入店堂的新主顾。

    娇美如花朵一般的女孩,一头黑发全部束在头顶,绾成利落的撷子髻,更显得小脸莹润细巧,莹白如玉。眉目天然鲜明,神情中有一份自然风雅,长睫下眸光如朗星,望之令人心颤。若不是身上衣衫实在寒酸,补丁结着补丁,还真看不出是个生计无着的乡野女。

    “这姑娘,好生眼熟……”

    果然是阅尽世情的掌柜娘子,左看看又看看,终于自脑海中淘澄出莲生的真面目来:

    “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们不收……”

    “掌柜好,我来看看新出的香品。”莲生唇角噙笑,落落大方,足不停步地走到一排排盛满香品的瓷坛前:“请问这一款是什么香?”

    店堂里的女伙计连忙上前,对这漂亮的小主顾娓娓道来:

    “姑娘好,这是豆蔻香身丸,敷身用。使用之前,先把丸子捣碎,纱罗筛成粉末,以生绢袋盛载,阴凉处贮藏三日。浴后敷身,周身香润,滑如凝脂。”

    “哦哦。那这个呢?”

    “这是连乔线香,治疮癣用。姑娘府上有人生疮么?点燃这枚线香,置于木桶中,以鼻吸烟咽下,每日一次,疮癣即干,灵验得紧。”

    “哦哦。”……

    倚在柜前的胖掌柜,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眼睛。

    做生意的人,面对主顾垂询,怎能不给好脸?明知这小丫头子揣着一腔贼心,然而人家也是伶俐,如今不再赖在柜台前求收留,而是穿戴得整整齐齐进来看货,虽然寒素至极,却是毫不失礼,再没理由将她赶出去。

    “这一款香饼的味道很好啊。”

    “姑娘真有眼光。”女伙计舌灿莲花地解说起来:“这是新制的玉枕香,熏衣用。姑娘府上有熏笼吧?拢上炭火,烧燃一饼玉枕香,上面架起熏笼,熏蒸衣物,那衣物留香浓郁,历经十余天而不散。唔,姑娘若是想熏衣,我推荐用这一款洞仙香,宫中娘娘们都爱得不得了呢,前日还刚有馨宁宫派人过来,预订了八十斤……”

    莲生悄然扫视店堂,只见人来人往,除了主顾便是伙计,并无什么店东的踪迹。

    “……芸台香可是甘家的招牌货,辟蠹鱼的功效再强不过了,雨季马上就要来临,姑娘家的书房若是招了蠹鱼,那可是不得了的烦心事。只要纳上几丸芸台香……”

    “哦……我家……没有书房。”

    “那,姑娘要随身佩戴的香么?这一款碧罗金香不要错过,盛于香囊中,系在手肘后,与玉枕香搭配使用,效用更佳……”

    莲生心不在焉,伙计却是一门心思紧追不放:“姑娘有没有中意的香品了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只要姑娘想买,甘家香堂必有一款适合。”

    “我……要二钱……那个豆蔻香。”

    “好的,多谢姑娘,盛惠二十文。”

    莲生摸了摸荷包,尴尬地改口:“哦……一钱吧。”

    人家毕竟是做买卖的地方,只逛不买,不够仁义。然而一个时辰,如飞而逝,未能寻到店东,却活活花费了十文铜钱,好几天的用度都没了。

    五月初一的巳时,就这样过去。

    五月十日的巳时,也这样过去。

    五月二十日的巳时,还是这样过去……

    春光已逝,初夏来临,店堂里的纱帘换成竹帘,竹帘换成珠帘,热卖的应时香品,也由万春香渐渐变成了消夏香。整整一个月,莲生准时在初一、初十与二十的巳时进店,细细逛足一个时辰才走,风雨不误,却始终未能见到那传说中的店东甘怀霜。

    “我家店东不会见你的,歇了这条心吧,丫头。”胖掌柜见她掐着时间上门,更是深知来意,颤着一张胖脸讪笑:“我早已跟你放了话,你没那个底子,店东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需要什么底子,请姊姊明言啊。”

    “咳,怎么这样执迷不悟,你这丫头……”

    胖脸上的凶气,正在迅速堆聚,莲生已经笑眯眯地指向柜前一盒香丸:“冰凝香,好名字,嗅起来香气不错,请帮我包起两钱。”

    胖掌柜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扭过头去不再理她。

    “多谢姑娘惠顾,十五文。”

    伙计双手奉上包好的香丸,莲生接在手里,一边摸着扁扁的荷包,一边微微冒着冷汗。

    钱财实在有限。纵是只买最便宜的香料,连续几次地买下来,也是肉疼得紧。这一个月都没有吃什么饭食,全靠店中的香气补身,不然早就要倒卧街头。然而又有什么办法?一个月来莲生也是没一天闲着,香市所有的香铺都逛遍了,整个敦煌城各个角落都转遍了,除了这甘家香堂的香神殿外,实在没找到第二个能求得救命香方的法子。

    交出铜钱,捏着手里的小小纸包,真是鼻头一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今日巳时已过,又没能见到店东,只能再等待十天了,原本就短暂的时光,就这样一点点虚耗下去……

    忽然发觉周遭已是静寂一片,身边的活计,垂手肃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后堂深处,簌簌微响。

    一缕浓郁的馨香,清晰传来,压过了店堂中所有千奇百怪的香气,连那博山炉里的香烟,都在一瞬间失了味道。

    后堂竹帘打起,却没有人出来,依稀只见衣袂飘扬,在帘后轻轻一闪。

    店堂门口的胖掌柜,慌忙颠着小碎步跑到帘下,躬身肃立片刻,似是听到了什么吩咐,惊异地转头,在店堂中扫视一圈。

    “你……那位姑娘!”

    隔着众多好奇观望的主顾,她一脸不情愿地,向人群中的莲生招手:

    “进来,东家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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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雅的客堂,馨香缭绕。

    十余名女仆环侍四周,捧着扇、巾、壶、盒等各种物事,个个服饰华美,仪表整肃,视线恭谨地垂下,只牢牢盯在襟前。

    莲生站在阶下,睁圆双眼望着前方打起的帷帐后,锦罗方褥上端坐的那人。

    云髻高耸,绾成三重发鬟,饰以六道金钗,正中一排赤金步摇冠,点点金叶随着身姿摇曳,无风自舞。额头花黄,两颊斜红,腮边翠钿,一丝不苟,为精心修饰的妆面更增亮色。一身紫缬绣襦、间色裥裙,精致而明丽,裙下数道燕尾轻扬,腰带上一层层璎珞垂挂,闪烁着华丽的微光。

    正如神仙妃子,恍然不似人间凡夫。

    莲生万没想到,这位甘怀霜,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的店东,竟然是个女子。

    看眼眸沧桑,年纪起码有二十五六,但妆容华美,神采飞扬,又似正当青春盛年。

    这身妆扮,是中原传来的风潮,尤其裙下的燕尾飞髾,乃是最时新的式样,在敦煌红得发紫,街上时时可见贵妇以白纱幂篱遮身,纱下半透一身华袿飞髾招摇过市。但眼前甘怀霜穿得,异样地风雅,大方,光采照人,莲生身为女子,一眼望去,都觉目眩神迷,难以移开视线。

    “小妹妹。”

    甘怀霜的神情,本来甚为寒冽,举头望见莲生容颜,眼神微微一动,竟然也带了些难以掩饰的惊艳之意。手中一把象牙柄翡翠坠细罗团扇轻摇,遮住半边面庞,只露一双妙目,上下打量着莲生:

    “闻听你要来我甘家香堂做工,为此已经在店堂逡巡整月?”

    莲生涨红了脸。

    “是我冒昧了,不过没有法子,还请店东成全。”

    “十一娘想必已经同你说了,”甘怀霜指指门边侍立的胖掌柜,淡淡一笑:

    “甘家香堂纵然招杂役,也不要普通人。我们的香博士,原是比城中贵胄的身份还更尊贵,杂役的工钱,也是其它店子香博士的数倍。多年来众人趋之若鹜,良莠混杂,来求我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大行方便一一成全,我们做不到今天。”

    “我不是为了工钱……”莲生急道:“我可以不要工钱。”

    “那你是为了什么?如此出众的女孩子,不惜来做最低贱的杂役。该不是其它香铺派来,想要盗我们的方子?”

    敦煌第一香铺的店东,行事果然不寻常,眼神犀利,口齿便给,一句话直奔要害,并不留回旋余地。

    “不是,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你自己怎样?”

    莲生略一踌躇。她的异能体质,绝不能对旁人讲,若说是来求救命的异香,实在没法解释。

    “怎样?”甘怀霜语声温婉,眸光却是锋锐如电,只在莲生脸上打转:“你整月徘徊不去,宁愿以一点糊口钱在我店里买香,执着得异乎寻常,到底是为了什么?话不说清楚,机会更是不能给你。”

    “香……就是我的命。”

    惆怅,无助,自伤自怜,在莲生心中交缠一团,再强硬的性子,也禁不住一时间眼泛泪光:

    “我想要最好的香,来为自己修身续命。”

    甘怀霜秀眉轻扬,打量莲生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惊异。

    “小妹妹这话,说得甚是玄妙。”

    “世间人人都有所求,姊姊又何必追问缘由?”莲生抽了抽鼻子,努力压回眼中酸痛,昂首挺胸:“我以香为命,自然要求最好的香,敦煌人人都知道,最好的香在甘家香堂。我愿尽我全力,搏出最好的命数,绝不退而求其次。”

    一缕笑容在甘怀霜颊边闪现,旋即以团扇轻掩。

    “小妹妹这脾性,甚合我心意。不错,既然有好的,当然就要最好,绝不退而求其次。只是你本事不够,徒有一腔倔强,也是枉然。”

    “需要有什么本事,请姊姊明示。”

    “好吧,不与你说个清楚,你总是不甘心。眼看着你在我店里虚耗时光和钱帛,我也怪心疼的。”甘怀霜团扇轻摇,柔声道:“你知道敦煌的香市里,一共有多少种香料?”

    “总有……上百种吧。”

    “不止。”

    “……二百种?”

    甘怀霜微微一笑。

    “差得太远了。告诉你,小妹妹,连单香带合香,加在一起,敦煌香市共有香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敦煌本地三百五十六种,中原一百三十二种,西域九百七十九种……嗯,刚刚管事报来,最近三天又多了二十二种,还没有分别加进去。”

    莲生张大了嘴巴。

    “制香之学,博大精深,远非常人所能精研。我甘家香堂的香博士,要懂得识别全部的香料,就算只做杂役,至少也要懂得大半。你告诉我,你能识别几种?”

    “我……我识得……”莲生脑筋飞旋,结结巴巴地开始数算:“茉莉,忍冬,檀香……嗯……豆蔻香,连乔线香,玉枕香,冰凝香……嗯……”

    室内沉静,幽凉,但汗水自莲生额前颈下,不绝涌出,刹那间湿透了衣襟。

    再怎么努力,也数不过二十几种。

    其中有些香料,她根本还是只知其名,不知其味,更多的香料,她是只知其味,不知其名。

    甘怀霜轻轻招手示意,侍立门口的胖掌柜十一娘,立即唤了个人进来。

    是那天打扫店堂的女仆,三十来岁年纪,颧骨高耸,仪表粗俗,畏畏缩缩地进了门,蹭到阶下,面对室中的阵势,根本不敢抬头。

    “苏合。”

    甘怀霜召过身边侍女,低声叮嘱几句,那侍女苏合飘然进入内室,取了个黑红相间的漆盒出来。

    “乌沉,闭上眼睛。”

    那打扫店堂的女仆,立即乖乖地将双眼闭得铁紧。

    苏合打开漆盒,随手取出一粒圆丸,掠过乌沉鼻端:“这是什么?”

    乌沉微微一怔,探身深嗅一记:“三匀香。”

    苏合又掂出一块香饼:“这个?”

    “降真香。”

    “这个呢?”

    “郁金香。”

    “这个?”

    “苏方木。”……

    莲生汗透衣衫,脊背一片寒凉。

    漆盒中的所有香料,什么香丸香饼香粉香片,密密匝匝,起码百余种,而那乌沉只是个打扫厅堂的杂役,莲生亲眼得见,却是一嗅之下,所有香料辨识得一清二楚,没有一点点的犹疑!

    难怪胖掌柜十一娘都不耐烦向莲生解说缘由,直接就将她轰赶出去……这身本事,莲生哪里及得?

    一千多种香料,如此一一辨识,若非出身香料世家,从小熟识各种香气,根本不可能做到。自幼在苦水井长大的莲生,总共只识得几样野花野草而已,又从未读过书习过字,仅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的名字,都足够她记上一年半载了。

    一年半载之后,一切都已经……

    “小妹妹,算了吧。”

    甘怀霜缓缓开口:

    “莫要看轻了我们制香之学。俗眼看香,不过是件玩物,满足口鼻之欲而已,而香道中人,当以香济世,凭此芬芳清阳之气,为众生驱邪扶正,疗疾养生,安心神,怡性情,补精血,抒意气,乃是一门妙手仁心的大道。”

    她敛裙起身,手中团扇向身周轻轻一展,姿态淡然,却隐含着一份逼人的傲岸。

    “甘家香堂在敦煌立下这份基业,并非偶然,我们所制的香品,熏用,佩用,饮用,服用,吸用,敷用,赏用,器用,不一而足,每一种都有无穷奥秘,常人修行百年,不能了悟半点。我同情你生计无着,但绝不能因此妄开方便之门。你在我店里买香的钱,全都退给你,以后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这里。”

    莲生的呆怔中,甘怀霜已在侍女的扶持下离座,一身环珮叮当,香气缭绕,曼妙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幽长的走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