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疑幻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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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影幢幢的密林中, 似有似无的薄雾里,一头兽悄然踏入小径。

    两枚长角,杈上分杈, 弯着优雅的弧度, 整个身形也都如精心雕塑的玉像般,修长雅致, 雄健而不失温润。

    纤纤四足,缓缓前行,于无声处应着美妙韵律, 每一记抬足, 都如踏乐起舞,拨动碎金般的阳光、缭绕的薄雾,拨动冥冥虚空中无形的弦音。

    是一头鹿。

    九婴林中,鹿类常有, 莲生早已见得惯了, 然而这只鹿,通体洁白, 全不似寻常鹿类的浅褐梅花。

    连头顶鹿角、腿下四蹄,都皓白如玉, 一丝杂毛也无。乍一看几乎以为是遍身积雪, 但却又比积雪更多了一层迷蒙的光晕。

    唯有一双眼眸, 黑如点漆, 长睫如蝶翅翻卷, 眸光莹润如水, 晶亮如繁星,纯稚如婴孩。眸中有一种异常的哀切,似有千言万语不能尽诉,那凄然无助的神色,竟令莲生一见之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道强烈的酸麻,自头顶一直贯穿至足尖。

    平生只在杨七娘子的店中壁画里见过白鹿,哪想到这异兽竟然真的存在于世间?此时迎头遇见,近在咫尺,神采又是这样地卓然有灵性,一时不知是梦是真。

    “小鹿,小鹿,你从哪里来?你是……”

    一声轻唤刚刚出唇,莲生已然看明白了。

    这白鹿另一侧腿上有伤,是中了一箭,箭杆依然斜插在腿弯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积雪中。

    难怪行走如此缓慢,跌跌撞撞,几乎立足不稳。

    莲生蓦然起身,凝神倾听,只听得刚才远处那片喧攘的人声已越来越近,马蹄声隆隆作响,震得整个林间都在剧颤。莲生自幼熟识这个声音,这是到九婴林里来捕猎的豪族,白鹿身上中箭,定然就是拜他们所赐。

    莲生自己也捕猎,也杀过鹿吃过鹿肉,然而此时面前这白鹿,全然不似兽类,神情风仪都令人不由自主地亲近和景仰,更似一个神,一个仙。这等灵兽,若被旁人捕去,不知是什么下场?若是也被宰杀吃肉,剥皮放血……

    那白鹿眸光闪动,修长的头颈轻扬,四蹄落地,优雅无声,竟然直向着莲生走来。

    莲生此时终于明白了杨七娘子店中那壁画里,鹿王身上为何有七彩光晕,原来这躯体洁白到了极致,就是有一层晕彩笼罩,那双绝美的黑眸中,光芒更盛,望向莲生的眼神,满是哀切,黯然,绝望,乞求……

    谁能抵御得了如此双眸?

    莲生飞快地动手,扯开脚下香麝身上捆缚的麻绳。

    “快,帮帮忙,引开那群猎人……”

    那香麝若是也有灵性,此时只怕会破口大骂,用唾沫星子淹死莲生,就算没那般能耐,也愤愤地瞪了莲生一眼,才纵身跳起来,奋起四蹄,直向小路对面奔去。腿上划破的伤口滴下一串鲜血,正接着白鹿的血迹,一路延伸向遥远的丛林。

    ——————

    莽莽丛林,无边无际。

    皓白的积雪覆盖树梢,覆盖大地,与远处苍白的天色相接,宛如一个清冷混沌的梦。金乌西斜,在雪地上投下黑白分明的树影,随风轻轻摇曳,更增幻境一般迷离的气息。

    白鹿迈动优雅的长腿,蹄尖悄然踏过茫茫积雪,踏过枯枝腐叶,于一片沙沙细响中,甘冽的林间空气中,缓缓前行。

    “你要去哪里?家还有多远……”

    莲生提着裙袂,小跑着跟在后面,不放心地打量天光日色、四周丛林,还有白鹿飘然行进的身形。

    鹿腿上的箭枝已然拔去,以莲生的丝帕紧紧绑缚,止住了泉涌一般的血流。然而伤处依然是血迹淋漓,染红了半条腿的洁白皮毛,踏在皓皓积雪中异常醒目。

    这等灵兽,栖身之地一定在密林深处。这条伤腿能否支撑它安然回家?会不会又遇到猎人,或是猛兽,或是行到中途箭创迸裂,血流不止?

    莲生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只兽类的伤情如此操心。她并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又被贫寒的生活所迫,大多时候,见到飞禽走兽,第一反应是: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吃?……万没想到,如今要惴惴不安地挂念这野兽受伤的腿:能治么?好治么?怎么治?……

    只因这只白鹿,实在不同。

    它与她,似乎有些奇异的感应,望向她的眼神,迈向她的身姿,有着莫名的亲热、信任、倚赖,纵使在与她相遇的时候,她正按着一只香麝在捕猎,它依然静静走向她,依偎她,前膝屈倒,跪在她身边,以修长的口颊,驯服地吻她手心。

    那鹿舌温和柔软,鼻尖湿润而微凉,触在莲生手上,令她整颗心都软糯下来,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将那纤美的头颈抱在怀中。感受得到它温柔的挨挨擦擦,感受得到那皮毛柔软,肌肤暖热,甚至清晰地感受到鹿颈上勃勃跳动的血脉,来自筋骨深处,那颗强健的、充满热力的心脏……

    那一瞬间,令莲生内心深处,也有什么东西剧烈跳动起来,震动了她的三魂六魄,温柔了她的整个心灵,怀中抱着的,不再是兽,更像一个亲人,友人,一个冥冥中早已注定相遇的灵魂……

    她要救它,要好好保护它!

    此刻困境已然摆脱,那喧嚣驰过的猎人们早已远去,然而莲生心中牵挂,有增无减,竟然依依跟在白鹿身后,全然不舍得离开。那白鹿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意,每每行得远了,便停下脚步等候,纤美的一双鹿角微微晃动,扭转头颈望向莲生,一双黑眸静静凝视,柔情似水,盛满依恋与期待。

    “为什么向这边走,要带我去哪里?”莲生飞奔追上,爱惜地抚摸白鹿颈背:“这边正是人来人往处,危险得紧,你难道不是……”

    一声清朗的呼啸,悠然自远方传来。

    林间白雾,渐渐飘散,已经接近九婴林尽头,前方便是白雪覆盖的鸣沙山。那啸声正是来自鸣沙山东麓,明亮而悠长,持续良久不绝。白鹿闻声,猛地回头,欢快地刨了几下足下积雪,加快脚步奔向啸声来处。

    莲生满心好奇,难以遏止,顿时也拎着裙袂飞奔,踏着遍地碎琼乱玉,迤逦随着白鹿上山。

    东麓山头,此时正被夕阳余晖笼罩。壁上凿得一排排的洞窟,几乎都被连日大雪封门,崖间皓白一片,静谧无比,唯有阵阵微风,隐约卷起飞扬的雪粒。

    山头立着一人,那清朗的啸声,正是自他口中吟出。

    听得山下蹄声渐近,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拾级而上的白鹿与莲生。

    是个年纪很轻的男人。

    一身银灰披风,覆在宽阔的肩头,领口处中衣雪白,曲领随意地垂搭在胸膛。长发没有梳绾,任它如黑瀑般披落,几缕散发翻飞,划破清冷风尘。

    纵然相隔甚远,莲生的视线,也一早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任何人都不会忽视的脸。每一道弧线都精致如画,秀眉如山峦,鼻梁似悬胆,唇峰凹凸有致,微微上翘,双颊略显清瘦,而下颌依然饱满方正。

    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是那双眼睛,眸色湛黑,精光粲然,细长的眼角弯着水波似的弧度,令那灿亮得逼人的眸光里,始终盛有一点温和的笑意。

    这双眼正望着莲生,神情中有点诧异,有些警觉,但始终不减笑容。夕阳将他整个人罩染一层绚烂的浓金,额头发丝轻拂,足下衣袂飘飞,隐隐全是金光流转,修长挺拔的身躯,负于背后的双手,都被这光晕笼罩,四周皓白的积雪,恍然都成了漫天翻卷的浮云。

    莲生早已愕然失声,只下意识地随着白鹿一步步近前,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鸣沙山了,是仙境,是神界,还是什么蜃楼幻影?

    茫茫红尘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气质风仪,一如谪仙,如下界的神灵,风雅,绝尘,秀美中又带着一份无言的威仪。

    那人只静静凝视着她,一双手安然负于身后,一任寒风拂面,雪粒轻扬,一道道如烟如雾,飞腾于两人之间。

    白鹿奋蹄奔到那人身边,一如见了至亲般欢腾、喜悦,口中呦呦连声,一头扑在那人怀里,用力在他手臂间蹭来蹭去。那人伸手轻抚鹿颈,猛然发现它腿上鲜血,顿时关切地俯下了身:

    “瑶光,你受伤了?”

    “它是你的?”莲生停在白鹿身后,不置信地望望白鹿,又望望那人:“叫瑶光?”

    那人仔细地查看白鹿伤处,随口应道:“是,跟我很久了。”

    瞧这一人一鹿的情形,确乎旧相识无疑,莲生终于放下了悬着许久的心:“寻到主人就好。它中了箭,我为它裹了伤,暂时止了血,但是还需要敷药救治。”

    那人抬起头来,仰视着莲生,唇间绽露出更浓的笑意,如旭日,如春风,夕阳余晖下,更是温暖得令人动容:

    “谢谢你。”

    这声音都非同寻常,如刚才那一阵阵悠长的呼啸,低沉而不失明朗,口音不似敦煌本地人,带着一种骀荡怡人的南地音韵。他振衣起身,微笑着俯视莲生:“待我取些钱物,答谢瑶光的恩人。”

    “不不不,助人为乐,岂能要求答谢!你住在这儿?”

    那人伸手向山麓洞窟一指:“是,近得很。”

    莲生心头万千疑问,不知从何说起,然而天色已晚,却不能多作停留。那人也甚是爽利,见莲生告辞,只拱起双手,深深做了个长揖:

    “如此,只有拜谢了。”

    莲生还了一礼,转身快步向山下行去,行了几步,终于又忍不住回头,好奇地望向那人: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晚风阵阵轻拂,迷离的雪雾与夕阳金光交缠,萦绕着山头凝立的那一人一鹿,仿若一对玉像,令这情境更似一场幻梦。

    那人一手抚在白鹿头上,另一手仍负于背后,远远望着莲生,眸中仍挂着若隐若现的笑,唇间淡淡吐出两个字:

    “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