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判决

深海哑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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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堪的静寂,是被电话铃声打破的。

    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郁占草草地用手背擦了一把残剩的泪水,而后拿起手机来看。

    电话是周正真打来的。

    郁占接起来:“周先生。”

    周正真说:“我刚刚应酬出来。书南的事,不知道怎样了?”

    郁占答:“去医院检查过了,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对方的家长谅解了。”

    周正真叹了口气:“我回来一定会说说他。麻烦你了。”

    郁占说:“没关系。您不用太担心。”

    她口吻平静温和,并没有暴露任何的负面情绪。

    桑书南远远地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沉默不语地听她说话。

    这通电话,彻底让郁占冷静了下来。

    她在做什么?竟然会在桑书南面前痛哭。

    明明她知道,这温柔沉默的少年,对她怀着秘不可宣的爱慕。

    明明她已决心呵护他,照顾他。

    郁占放下手机,看向桑书南,说:“抱歉,我失态了。”

    他愣了一下。

    郁占站起身来:“面要坨了。先吃吧。”

    她竟然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桑书南心里有太多的担忧和疑惑。

    他知道,她的沉静如水,只是表象。

    水面之下的她,伤痕累累,悲伤哀恸。

    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被这表象所欺骗。

    她的隐忍不发,只会让伤口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兀自腐烂,最终伤害她自己。

    郁占远不止是他初时以为的那个温柔体贴的“姐姐”。

    正如他也远不止是他竭力表现出的那个温驯懂事的“弟弟”。

    桑书南坐着没动,看着她走向饭厅的背影,说:“什么叫失态?如果你想哭,你不需要躲着我。”

    他牢牢地盯着她的背影,清楚地看见她的肩膀微微一抖,而后僵住。

    桑书南说:“许老师来的时候,你很紧张。你很在乎他。他也很在乎你。”

    郁占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

    她脸色淡漠,透着股说不出的薄情:“你什么都不知道。”

    桑书南看着她,固执地说:“那你告诉我。”

    郁占看着他,吸了一口气。

    她尽量调匀呼吸,轻轻地说:“书南,我受周先生的委托来照顾你,不能让你多出额外的烦心事。”

    她温柔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却让他感觉心酸难忍。

    桑书南看着她,缓和了神情,脸上的执拗,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替代。

    他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你照顾我,那么,谁来照顾你?”

    这句话,令郁占怔住了。

    桑书南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

    他已经豁出去了。

    桑书南非常苦恼,无计可施。

    郁占像块石头,没有缝隙,容他安慰。

    可他怎么能放任她独自难过。

    桑书南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可是,郁占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继续敷衍装傻。

    虽然迟疑的时间有些长,但她轻声地、慢慢地回答了他的话:“总会有人来照顾我。就算没有,我也会自己照顾自己。”

    桑书南呆了一瞬,旋即闭了闭眼。

    她说的完全没有错。

    一直以来,他何尝不是怀着这样的意念,坚持下来。

    就算没有母亲,就算被人们用异样的目光苛刻审视。

    他逼自己相信,总会有人来爱他。

    就算没有,他也要自己爱自己,自己照顾自己。

    桑书南眨了一下眼。

    温热的眼泪从眼睛里落下,划过面颊。

    他也哭了。

    郁占愣在那里。

    她的眼底,出现一丝动容。

    郁占站着,桑书南坐着。

    中间隔着不过五六步。

    也有可能是隔着千山万水。

    他流着眼泪,却没有试图掩饰自己这一刻的狼狈。

    她眼底那一丝动容,是他的机会。

    桑书南说:“我说了谎。其实我也知道割腕自杀应该怎么做。因为我曾经想过要试一试。但我没有。”

    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也非常清晰。

    他们彼此对峙,就像与自己的影子对峙。

    她过了许久,轻声说:“我也没有。”

    桑书南呆望着她。她移动脚步,走回到他身边来,坐下。

    她看着他,微微地笑了。

    郁占含着笑,说:“如果你要安慰我,至少自己不能先哭得这么伤心。”

    桑书南一愣。

    回过神来,他有些窘迫,垂下眼去,伸出手背,想擦擦眼睛。

    郁占及时抓住了他的手:“用纸巾擦。你这样,脏东西会揉到眼睛里去。”

    她的手凉凉的,却非常柔软。

    她的触碰,让他心生眷恋。

    桑书南顺从地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了擦脸。

    郁占在他身侧,轻声地说:“那天,我是时隔三年,第一次跟许老师见面。”

    桑书南愣了一下。

    他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撬开了她的心扉。

    他成功了。

    ※

    许意恒忽然出现的那一天。

    餐厅的包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呼吸。

    许意恒说:“我要告诉你,那个时候,我说了谎。”

    郁占觉得头昏脑涨。

    她摇了摇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许意恒不肯放过她。

    “小郁,过去的事,的确已经过去。现在,你就当我是个说傻话的疯子,听我说就好,好吗?”

    她无可奈何,唯有沉默地看着他。

    “我说我不爱你,那是假话。我爱你,不比你爱我少。”

    许意恒说完这一句,陷入沉默。

    这句话说出来,耗费他大量气力。

    郁占垂了眼,无声地笑起来。

    曾经她那样希望能从他口中听见这句话。

    但那些灼热的感情,早已尘封。

    告白来的太迟。她不觉激动,只觉感慨。

    郁占笑着,轻声地说:“我知道。”

    许意恒先震惊,继而颓然。

    “小郁,你太聪明了。”

    她笑一笑:“我当这是夸奖了。”

    郁占早慧。

    所以对混沌笨拙的同龄男生毫无感觉,却一意孤行地爱上许意恒。

    她聪明过头,所以知道他说的是谎话。

    他当然爱她。

    为什么不?

    她年轻,才华横溢,而且那样美。

    但郁占最终接受了许意恒的说辞,不再纠缠。

    他们彼此约定,不再互相打扰。

    爱不是生活的一切。

    许意恒已经结婚生子。而郁占始终尊重有责任心的人。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都能忍下分离的剧痛,没道理时过境迁,他还要来提陈年旧事。

    他到底来干什么?郁占充满疑虑。

    许意恒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情。

    他自嘲地笑笑:“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因为后悔了而转头找你。”

    他直率,她也受了影响,直愣愣地问了一句:“那么,您来干什么?”

    许意恒笑了。

    他说从随身的包中,找出一个对叠起来的白色薄本。

    打开,捋平,推到她面前。

    那是一本病历。

    郁占闭了闭眼睛,感觉到浓浓的不祥。

    她没有伸手去翻看,只抬起眼看他,问他:“这是什么?”

    许意恒微微地笑。

    笑容里,满是说不出的遗憾与眷恋,爱慕与怜悯。

    他说:“小郁,我来,是来同你告别。”

    许意恒病了。

    他活不过这一年。

    ※

    客厅的灯光,温柔而黯淡地照在郁占的脸上。

    郁占望着桑书南,微微地笑,终于不再掩饰地露出黯然神情:“有人说,他是个胆小鬼,所以当时不敢接受我。也许这次的事,仍然会有人觉得他是个胆小鬼,所以在病魔面前,选择自我了断。”

    桑书南望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也许他真的是个胆小鬼。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但是一想到他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那些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这是一件非常寂寞的事情。

    桑书南长久地沉默。

    她的难过,无从安慰。

    他只是想,至少此时此刻,他能陪伴在她身边。

    “书南,”郁占忽然轻声地喊他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完全是不合格的家长了。”

    桑书南安静地看着她,微微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轻淡的笑。

    他本想说一句“没关系”,终究没有说出口去。

    她的情绪平复下来了。

    所以,是时候清算他们之间的事。

    郁占这样聪慧,当然早已通晓所有的事。桑书南已经不抱任何蒙混过关的希望。

    因为与她有关的口角而动手打人,因为她伤感落泪而失控地拥抱她。

    一桩一件,罪大恶极。

    他自己都觉得无法饶恕。

    桑书南垂下眼,低低地问出了口:“所以,你会不再管我了吗?”

    一只凉凉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头。

    桑书南一颤。

    他想闪躲,却又这样地贪恋不甘。

    只能由着她为所欲为。

    郁占轻轻托起他的脸,迫使他正视她的脸容。

    她凝望着他,微微地笑了。

    郁占的眼神温柔而平静:“书南,我不会不管你。但是你要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

    他费力地思索片刻,明白过来。

    桑书南完全不赞同郁占的话,却无力辩驳。

    他只能单方面地接受她的判决。

    他们明明年纪相仿。

    可是,他才情窦初开,她已再世为人。

    桑书南曾经觉得,比起同龄人,他已经算是经历坎坷。

    谁知道遇见一个郁占。

    他只是她眼里的孩子。

    又怎会有引得她倾慕的任何资本?

    真是讽刺。

    她明明如此耀眼,乃至遥不可及。

    他却傻傻地做了无知无畏的那个,悍不畏死地,爱上了她。

    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