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西陵峡里欢乐多(九)

荔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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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岛第一核电站。

    这个字眼落入克雷尔眼中的第一秒, 就将他的呼吸都噎了好半晌。

    这个地方早在几年前,就已沦为全世界皆知、无人不为之惋惜的禁地。辐射造成的巨大污染令方圆数里内都无人敢踏足,事发当日冲上去的志愿者更再撤下来的十分钟内已全部殒命。这几年中, 单是这个名字, 都令人望而生畏。

    于是他一时甚至顾不上多想这个任务的难度, 教养造成的本能使他脱口便问:“参与检验的人员安全吗?”

    “相关人员都没事。”队员道, “受检样本设计精密,除非启动或强行损毁导致辐射泄露, 平时都处于安全状态。另外检测人员在开始检测时也已知道它是高辐射物,非常小心。检验结束后也立刻进行了体检, 未发生异常。”

    克雷尔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接着伸手将文件夹接了过来:“我知道了, 你去一趟北京, 将完整经过口述给唐中将。如果半途被人截住——”

    队员肃然立正:“明白, 以命保机密。”

    “辛苦了。”克雷尔郑重地敬了个军力,队员也没有再说什么, 利索地转身离开。

    留遗嘱,按流程是有正规的环节的。队员可以在无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将想留给家人的话都写下来, 不需要说给外人。一旦任务牺牲, 被保护严密的遗嘱将会与抚恤金一起交到家人手中;而如果平安归来,他就可以自己愉快地把遗嘱烧了。

    军人就是这样, 在妖务部任职就是这样。

    这是一支从建立的第一天起, 就比世界上大多数军队承受了更多风险的队伍。他们不效忠于任何一方政权, 他们的使命是与次元裂缝那一边的力量抗衡,保护全人类的安全。

    ——克雷尔曾经以此为荣过。或者说,其实时至今日,他也依旧以此为荣,只不过在看过了太多生死之后,这份荣誉感也变得悲壮而凄凉。

    在他进入妖务部之初,他曾被派往海地执行过任务。在那个全世界数一数二的贫困的地方,他目睹过不知名的妖物化作旋风攻入办事处。那风声里掀起惨叫,等到风声退去,楼里到处都是血迹和碎尸。那些片刻前还在谈笑风生的同事们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上百条人命,就这样被“风”带走了。

    后来,他被调到了亚太部。走过印度、越南、老挝,到过因为“三不管”而早年毒|品盛行、如今妖物盛行的金三角,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很多条人命。

    他能这样快的升任到上校,是因为他在妖务部里的资历够深。但他能做到资历够深,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他一次次地都活下来了而已。

    那么多曾经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都没了。

    有的有具全尸,有的尸骨全无。

    国际妖务部中国区,是去年才被允许建立的,他调任过来就是行动组的负责人。至今为止,他率领部下出过的大大小小的任务也不少了,但牺牲的人并不多,这一度令他惊喜。

    现在,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即将面对巨大的伤亡,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令他无比憋闷!

    会有这种愤怒不是因为他不能接受牺牲,而是因为从目下的线索来看,这种可能造成的牺牲并非妖物所致,而是人为造成。他妖务部原本是为人类安全与妖物斗争,现下,却有同胞在背后拆台。

    克雷尔牙关紧咬,检测报告中的每一句话和这几天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迅速过着,一股不甘迫使他想将整件事尽快查清,把那个已露出端倪许久却迟迟查不出进展的背后势力挖出来——他想在巨大的伤亡到来之前,把他们挖出来!

    “你赶紧去洗澡换衣服睡觉,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复查。”楚潇的声音突然从楼道传来,击断了克雷尔的思绪。

    接着是祝小拾有点疲乏的声音:“不用了吧……反正这回治病靠的也不是医生,复查有什么用?”

    “查清体内还有没有河童病毒要靠医院。”楚潇边说边从她手中抽出房卡,替她刷开门又将卡塞回她手里。然后,他强行将祝小拾身子一转,不由分说地推进屋,“快去休息,有事叫我。”

    说罢他从外面将门拉上,笑意未退,听到脚边趴着的貔貅“貅”的一声。

    楚潇侧过头,看到几步外的房门前站着克雷尔。

    “上校。”他颔了颔首,克雷尔的迟疑了一会儿走向他,面色有些黯淡:“祝小姐……还好吗?”

    “还好。”楚潇简短作答,接着将话题绕到了正事上,“我们在湖底发现了一些东西。”

    克雷尔也很快调整好情绪:“请说。”

    “我们先是找到了河童的老巢。在一个河底断崖下的平原上,有很多礁石和珊瑚,然后我们看到……”

    “珊瑚?”克雷尔猛地抬眼。

    楚潇怔怔,克雷尔锁眉:“你们在河底看到了珊瑚?”

    这一回楚潇也意识到了不对,脑中“嗡——”地一声迷茫起来:“对啊……怎么会有珊瑚?”

    河里怎么会有珊瑚?河里怎么可能长出珊瑚!

    克雷尔的面色更沉了几分:“你们后来看到了什么?”

    “一座小山。”楚潇继续说了下去,“里面有个仪器,明显是人为放进去的。我们到的时候里面泛出来的是红光,河童说夜里泛绿光。泛绿光时它们经常会失去控制,当中的事情它们也记不清了。”

    “我立刻安排技术组去研究。”克雷尔尽力平缓着呼吸,“水底的河童大约有多少?”

    “啊你们不用担心河童袭击。”楚潇啧了啧嘴,“我把它们搞定了。”

    克雷尔:“……”

    十五个小时后,抵达西陵峡的妖务部技术组在日上三竿时进行了水下作业。

    按推断来说,夜里小山放绿光时河童会失去控制,说明白天呈红色时里面的仪器多半是关掉的,此时作业相对安全。

    楚潇跟着一起下水了,负责技术组的中校迪恩坐在河边,目光紧盯着笔记本电脑上的监控画面,时不时看看左边的克雷尔,又看看右侧好几米外的祝小拾。

    终于,他没忍住一腔八卦,压着声音对克雷尔说:“嘿,我以为你会抓住一切跟祝小姐独处的机会。”

    “……”克雷尔盯着水面的双目未动,“我们在执行任务,中校。”

    “我就问问,别那么严肃嘛!”迪恩拿起军用水壶灌了口水,“你不是喜欢她吗?”

    克雷尔面色微青,但目光终于放了下来:“我以为你也喜欢她。”

    “……我不一样,我可是浪漫的意大利人啊!”迪恩挑着眉头啧啧嘴,“我一生中可以爱上很多可爱的姑娘——这是种族天赋,你们刻板的英国人可没这本事。你到底追她没有?追到哪步了?”

    克雷尔淡淡地睃着他:“你再说这种涉嫌种族歧视的话,我就要申请让唐中将关你禁闭了,中校。”

    “……我开玩笑的!”迪恩嗓中噎了噎,然后带着不满埋怨了一句,“你这人就这样,玩笑都开不起还想追姑娘?祝小姐又不是个追求居家过日子的普通女孩,你……”

    “够了,中校。”克雷尔生硬地截住了他的话,目光不自觉地一分分向右边挪过去,看向不远处蹲着的祝小拾。

    她蹲着的样子大有点痞劲儿,手里拿着个石片正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好像是要打水漂。

    “哎我艹!”迪恩一声惊呼,克雷尔抽回身,看到他整个人都凑进了屏幕。

    迪恩盯着屏幕上映出的小山中的图像看了半天:“我艹你记得这个吗?”

    克雷尔辨认了一番,蹙眉:“是什么?”

    “咱们在军校的时候学过!讨论武器伦理道德的那一刻……在那本教材的第253页上的案例!”

    “……”克雷尔很抱歉地提醒,“你的超忆症属于罕见病症。”

    “哦对不起。”迪恩仍兴奋地看着屏幕,搓了搓手,“四年前开始研发的黑科技,还没完成就因为违反伦理被联合国强行终止研究了。这东西依靠多种不同的辐射运行,理论上来说能提高生物的智力水平,还能远程操控生物执行任务……你是完全不记得那一课了吗?”

    克雷尔没有作答,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因此而变得格外安静。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淡声开口:“我记得这种装置有一个难以攻克的技术难题,是因为各种辐射物的半衰期不同,平衡性极易打破。必须定期人为补充以维持它的平衡,对吗?”

    “对,有几种甚至需要半个月补一次,真是太特么麻烦了,操作难度也大,毕竟很多辐射物都是微量即可致死的。”迪恩道。

    克雷尔清冷的眸光里沁出几许难寻的笑意:“想办法查出它最近一次补充能量的时间。还有,帮我安排一趟明天早上的专机。”

    迪恩一愣:“去哪儿?”

    克雷尔说:“日本。”

    水下,楚潇按照迪恩事先提出的要求,很快就顺利将水下摄像机全部架好了。这些操作对他来说太过简单,于是所有潜下水执行任务的妖务部队员都成了摆设。

    他们傻戳在旁边看着他自己搞定了全部事情,只能尴尬地通过水下通讯设备说谢谢。楚潇看向那个道谢的队员笑了一声,却觉无形中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入脑海,令他呼吸凝滞。

    刹那间,周围景象骤变。他看到那个道谢的队员穿着军装的样子,看到身边每一个穿潜水服的人穿军装的样子。

    然后,惨叫连连,天崩地裂。海水好像被什么煮沸,呲啦啦地冒着热气滚向岸边。

    岩石被海水拍碎,很多珊瑚露出来,就像这片河里的珊瑚的样子。

    放眼望去,大地龟裂成一块一块,天空变成了可怖的血红色。而天与地间,一片昏暗。

    这种诡谲的景象令他下意识地觉得身处地狱,但心底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他,这是人间。

    比地狱更恐怖的人间。

    楚潇心中剧痛,他抬手捂住胸口,周围的队员察觉到不对:“楚先生?!”

    他没有听到,膝头一软跌跪在地。一片泥沙溅起,水草在浑浊中无力地扫着,莫名透出绝望的痕迹。

    一股酸痛渗进他的四肢百骸,每一缕神经末梢都被不适牵引。楚潇艰难地抬了抬头,那地狱般的画面被撞开了一半,队员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撞进视线。

    但在一切幻影散去之前,他还是又捕捉到了一个场景。

    他看到一条熟悉的街道,好像是离他公司不远的一条街,祝小拾在街上拼命地跑着。

    周围的一切都充斥着死亡的气息,玻璃大楼灯火尽灭,天上不住掉落的陨石在楼体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汽车混乱地撞在一起,冒着一股股黑烟。

    她拼命地跑着,那张熟悉的脸上满是惊恐。终于,她跑不动了,在一座立交桥下停住,扶住膝盖气喘连连。

    下一秒,一块巨大的陨石带着火光当空砸落,桥体断裂的巨响和她的惊声尖叫一起刺痛他的耳膜……

    “小拾——”他喊出声来。

    然后,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

    就像盘古开天地之前一样,看不到过去,也寻不到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