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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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日阴霾笼罩,天色好容易放了晴。窗外自有冬日暖阳,朔风不急不缓拂过院中枯枝,在窗棂上映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剪影。

    厚重的油绢暖帘挑开,一阵清冽的寒气倏然涌入房中,李锡琮身披黑色鹤氅跃步进得上房。周元笙这日难得来了心情,自在书案前描着花样子,蓦地里被那冷风一激,顿时手上一僵,索性停下笔,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才行了几步,李锡琮已贴近,一把抓起了她的手。他身上带着浓郁的寒气,隐约还有着薰然的烈酒味道,只一双手仍是温热如昔,仿佛不曾被冷风侵扰半分。

    周元笙被他握得心头发暖,瞥着他笑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李锡琮拽着她的手往自己怀中探去,一面应道,“才从营里回来,大年下的,也该犒赏犒赏他们,倒是被这帮小子拽住,没死活的灌了我不少。”说着便向她脸上蹭来,低声笑道,“你闻闻,可还有酒气?”

    周元笙蹙着眉一径向后避去,嗤道,“老远就闻见了,还不闪开些呢。说是犒赏,其实是人家向你道贺罢。宁王殿下府上新喜,如今整个北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锡琮低头望着她,只是含笑不语,半晌觉得掌中柔荑已被捂得有几分暖意,方略略松开,“你只在这屋子里坐着不动,怪不得手上这么凉,正经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脱去身上氅衣,露出里头的曳撒,周元笙凝目看了一遭,便觉得他年来仿佛又长高了一些,愈发显得宽肩细腰,满身劲道。他原本有副极精致的身板,就是裹在厚厚的衣裳里亦值当盯上许久,何况目下是这一身精干扮相,更叫人一时半刻也离不开眼。

    她眯着眼睛瞧着,不防李锡琮侧头冲着她笑,“娘子看什么呢?像是甚是痴迷的模样。”

    周元笙回过神来,轻轻呸了一声,掉转头也不去理他。李锡琮不过一笑,自踱去书案处。铺陈了纸笔,也不落座便即挥毫开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已是搁笔于架,看样子竟是一蹴而就。

    周元笙心下好奇,亦近前去看,只见他临的是一副杨凝式的韭花帖,原书略带行体,萧散有致,他却一改笔锋任意游走,其意更近草书,倒也更添狂放之趣。

    她看了一刻,不由点头赞道,“怎么忽然写得这样好了?”李锡琮凝眉不满道,“向来如此,何谈忽然?”她不免笑道,“是是,原本就好,只是今日借了几分酒意,便是更增豪气,是以写得愈发好了。不过你这人酒量似乎是没底的,也不至喝了几杯便如此畅意罢?”

    想了想,又打趣道,“莫非真有些醉了不成?”李锡琮轻笑了一声,睨着她半日,缓缓摇首道,“你不知道么,能醉人的,从来都不是酒。”

    周元笙挑眉笑了笑,眼波流转间已是瞪了他几眼,房内安静无声,唯有银骨炭时不时发出几下噼啪声响,却似有无言的脉脉情愫辗转于二人目光间。正自对望,忽闻得外头内臣轻轻叩门,周元笙忙轻咳了一声,示意来人入内。

    内臣带来的是一串催请的言语,“侧妃娘娘早起说有些不适,因传了医官进来,开了几幅安胎养神的方子,这会子仍是心悸头晕,命臣来看看,王爷若是得空,便请去东院瞧瞧娘娘。”

    话音既落,屋内却无人答话,内臣自是眼望李锡琮,周元笙亦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似乎只等着他发一句话,或是立时有所行动。李锡琮微微颔首,便即端然坐到了椅中,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内臣领命退了出去。周元笙打量他一刻,忍不住奚落道,“你前脚才回来,后脚便被人追了过来,这时间算得刚刚好,倒难为她一个镇日躺在床上的人了。你还不过去呢,再迟了一会,只怕就有第二道催请令牌了。”

    李锡琮听了这话竟也没有不悦,仍是一脸淡然,随意把玩着一柄镇纸,回道,“我不是医官,她的病我治不好。”

    周元笙摇头道,“这话差了,她的病还真得你才能治好。”撇嘴笑了笑,复道,“你也别太拿腔拿调了,非要等人家下十二道金牌来催么?别忘了,是你先算计她的,做人也该公平些。”

    李锡琮侧头看向她,一时间蹙起了眉,似在思量她的话,良久忽然涩然一笑道,“这世间本就不公平,我此刻即便去了,虚情假意一番,对她就可算作公平了么?”

    这话问得周元笙语塞,她答对不出,亦无从辩驳,便缓缓在榻边坐了,轻声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只是往后你预备拿她怎么办?或者我该这么问,你预备拿那个孩子怎么办?你当真一点都不会留恋么,他,毕竟是你的骨血。”

    李锡琮默然许久,终是站起身来行至榻边,挨着她的身子坐了下来,再度擎起了她的手,一触之下,便已皱眉道,“怎么又这般凉了,你真是……”

    目光骤然相接,他忽然看见她双眸中闪烁着丝丝焦灼,点点哀愁,心下登时已了然,不禁低声问道,“阿笙,你那么在意那个孩子么?”

    周元笙指尖发颤,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在发抖,半晌点头道,“我想起来就觉得难过,是真的,他到底是个无辜的生命。”

    李锡琮闻言,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之上,缓缓道,“那么我便答你方才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留恋,会不会难过,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目光平静,语气亦平静,只是眼底流淌着无限真诚之意,那纯粹的诚挚是半分做不得假的,周元笙想想亦然,却听他再开口道,“我并非没有感情,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会伤心难过,也会期望得到关心疼爱。好像小时候,我也曾花费了心思想要博得父亲多一眼的垂怜,多一句的叮嘱。长大一点,便希望日后能有一个妻子,对我倾心相待,互敬互爱。再后来还会奢想有一个孩子,能让我把未及释放的爱,释放到他身上去。这些都是真的,阿笙,无论你信或不信,它们都是曾经出现在我脑海中,出现在梦里的画面。”

    她听得动容,双手越发颤抖得厉害,皆因她知道,他的梦境有多美好,现实便有多残酷。此刻他不过是轻轻蹙眉,眼中也许有猝然划过的痛楚,可他到底被锤炼成了现下的模样,坚韧顽强、凌厉果决,不是他不愿流露那些脆弱的情绪,而是他的情绪从未被人珍惜,久而久之便再也不会被展露出来。

    她心里的疼痛再度被他平缓的声音激起,“我说过,我不过是一个荒唐错误下的产物,那个错误里从来就没有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有朝一日再步我的后尘。可惜,如果一切顺遂,我的第一个孩子,恰恰就是我当日的写照。”

    他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一记苦笑,叹了一叹,复道,“我并不能保证爱他,但是我能保证,一定不会像我的父亲待我那般,待那个孩子。”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真挚的承诺,不知为何,这番言语竟让周元笙觉得有些温暖,亦有些酸楚,她点了点头,却不由自主地低语道,“可究竟什么是爱呢?”

    李锡琮忽然轻轻笑了出来,望着她,反问道,“你不知道么?”他的目光渐渐变得专注起来,着意凝视着她。良久未等来回应时,他才蓦然放松了神情,淡笑着将话题转开,道,“你此刻觉得暖些了么?”

    周元笙一怔,方才察觉出他一直攥着自己的手,紧紧得贴在他心口处,虽隔着几层衣衫,似乎也能感觉到那胸膛里火热的温度,而他的手充满力量,掌心温热如秋阳。她嗯了一声,低低道,“为什么你的手总能那般热。”

    他有些自得的笑了出来,“十指连心,我的指尖是热的,我的心也是,我的血也是。阿笙,我原本就是个热血儿郎。”

    她倏然一震,抬首迎上他的目光,那里跳动着光芒比星子还璀璨,比骄阳还灼热,她于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无论他装出怎样一副清冷的模样,怎样孤寒的表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言语原来也是有温度的,她心中渐渐生出的暖意取代了适才的酸涩,便可以从容和悦的笑出来,更于笑意中恢复了平日的锋芒,挑眉问向他,“你夸自己也就罢了,却偏要讽刺我是个冷血的人?”

    他朗声笑起来,连连颔首,不依不饶道,“你知道就好。”见她已微生薄怒,才渐渐止了笑,平静道,“你不是冷血,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是爱。”

    这是方才她的自语,半日过去,他竟然还记得回应。周元笙颇感无奈,方觉出和他斗嘴未必能赢,只好轻叹道,“是了,我不明白爱。可是你虽懂,却也不清楚,究竟爱不爱那个孩子,连同那个孩子的母亲,也终究不过是个无辜的人。”

    他轻轻摆首,接着她的话,从容答道,“我的心是有限的,有些人,有些事已然装不下了,我也没有办法。”

    她听着他的话,手指顺势在他心口画着圈,继而轻轻一点,道,“容我数数,这里头装了有江山,有社稷,有你的追随者,有太嫔娘娘,有……可不是够多了,确实没有那个可怜女子的位置。”

    话音未落,他已深深蹙眉,追问道,“你去了哪里?”她摇了摇头,老实不客气的回道,“我可不敢那么托大,和那些重要的人与事比肩。”

    他轻哼了一声,语气执拗且笃定,“我亲口承认过的,你该记住。我不会拿这样的事随意应承。”

    周元笙想起那日他认下那句问话时的神情,虽经几番挣扎,最终确有一份沉静的坦然,心头已掠上一丝喜悦。却不意转首间,忽然瞥见身旁几案上放着的一盏羹汤,那样熟悉的颜色,熟悉的气味,虽已凉透,不免还是令她觉得一阵恶寒。

    她半日不言语,李锡琮已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碗汤,两下无话,各自沉吟。隔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道,“你不想喝就不要再喝了,我眼下还忍耐得住。”

    她讶异地看向他,便知道他是认真在说这番话,一时间只觉五味陈杂,不知是该心怀感激,还是心生忿然,末了恨声道,“是不公平,这就如同你说的,世间本就没有公平,这种事凭什么要女人来承担,怎么就没有一副药,用来下给男人?”

    他竟大加赞许的看了看她,那样子几乎是要拍掌笑赞起来,“这话不错,像是你能说出来的,我心里也曾存过这个念头。奈何他们只告诉我没有,想来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有罢。”

    她嗤笑了一声,昂首问道,“那多早晚才算完?我何时才能不用喝它?”他沉吟良久,答道,“等到那个孩子平安去了金陵,入了宫,也许便不用了。我尚且需要些时间,北平、京师、还有这里几处人马,几个重中之重的人。算来也不过就是两三年的事。”

    周元笙头一次听他掐算时间,心中一凛,半日方想起要问的话,“你的意思是,那孩子入了宫便可算作安全,倘若我之后当真生下了你的嫡子,太后和皇上会不会要你以嫡子为质?”

    李锡琮凝眉望着她,缓缓摆首道,“即便会,我也一定不会答应。”

    周元笙不禁笑问道,“如何能够?若是届时你尚为准备妥当,难道真能为这桩事便不顾大局,强行反抗?”

    李锡琮笑了笑,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一面略为正色道,“怎么,你就那么不信,我会为你冲冠一怒?”

    他此刻的语气又有了些半真半假的意味,只是周元笙平心想想,竟觉得她已相信那半真多过于半假。犹是便已不再想追问,也不再想当真回答他的问题,索性笑笑道,“那么我便等得,只是我一直存着个疑虑,对于你而言最要紧的人该是太嫔,她在宫里本就有些危险,你想必已是将她安排妥当了?”

    李锡琮果然点头,却是有几分迟疑道,“我只能尽全力,可是也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余下的事,也只好赌一把。赌我的五哥,他是个以君子之道立身,以君子之道处事的人,他不忍、不屑所以也不会用我的母亲来要挟我。”

    周元笙想着从前李锡珩的模样,点头道,“这么说来,也算可惜了,他原本并不坏,也不该是个很坏的皇帝。”话犹未完,已被李锡琮摆手止道,“不是这么说,一个不坏的人,未必就合适做皇帝。说到底,他的枪口对错了方向,当世之下,我们这起人并不想和朝廷对抗。譬如我,最初的想法也不过是安稳的活着,可若是连这点都要被夺去,也不得不起而反抗。”

    周元笙望着他,那眉宇间的英气确是遮掩不住的,这样一个人,要让他将生死荣辱都系于旁人手中,也着实不大容易。她于是转了话锋问道,“我当初也觉得今上为人颇为仁柔,你既说他大约不会利用太嫔,我便更好奇,他又怎么会想起用质子这个法子牵制藩王,岂不是自相矛盾?”见他半晌不答话,便又补充道,“莫非这是太后的主意?”

    李锡琮摇首道,“太后确有此意,不过这办法也确凿不是五哥想出来的。”顿了顿,方轻轻笑道,“是薛峥。”

    周元笙倏然睁大了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道,“竟然是他……”

    李锡琮微笑着截断她的话,道,“这主意委实不算差,有理有据,合乎法度。如果我是皇上倚仗的重臣,恐怕也会出此对策。”

    听他这话像是颇为肯定薛峥此举,周元笙扬了扬眉,心中却涌上一股惺惺相惜之感,再看李锡琮,更见其面色沉静如水,目光真诚无欺,方才恍然领悟到,原来他自有一番心胸,尚且容得下敌人,自然也能容得下这广袤天地间一应繁杂的人与事。

    她于这样的领悟过后,再度幡然想到,他们已相识了近六载光阴,这其间他业已从一个满身锐利的少年长成了如今气度沉稳的男人,这中间的蜕变是她亲身一点点参与的,也许竟还有一些因为她而改变的缘故。

    沉思许久,她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温言问道,“我从来不曾问过你,真到了那一日,你会不会害怕?”

    李锡琮垂目想了想,便即平静迎向她探寻的眸光,微笑应道,“我已决意要做,便不会害怕。只是难为你,当初在药铺相谈时,我并没有坦诚相告。”

    周元笙笑得一笑,摇头道,“无妨的,我选你之时也就知道,日后必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途。”

    十指相扣,凝眸相望,李锡琮扬起唇角,轻快一笑道,“阿笙,多谢你。”良久,再度开口道,“有时候我会想,你也许从没爱过我,却是在心里恨着我。倘若我立时死了,也许便能在你的记忆里长生不老,也许反倒好过我们不明所以的相伴终老。”

    他的神情如常,声音如常,可是分明透着一抹无法忽略,令人怅惘的悲伤,周元笙只觉心中一恸,顷刻间便有无数反驳的话语涌到嘴边,却是还未出声,已听得他疏懒的笑了起来,“可是已不能够了,我即便死了,你也会是乱臣贼子之妻,必然不会有好下场。阿笙,委屈你了,这一生都要和我绑在一起,荣辱与共。”

    他又说着这样半真半假的话,用着这样亦庄亦谐的口吻,周元笙不由横了他一记,扬起脸来,似嗔似喜地应道,“我认了,你是我选的人,愿赌服输,这一辈子我都和你绑在一处,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