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狱中探望问悔否

遥的海王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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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已正式入秋,院子里枯黄的秋叶纷纷落下,风一卷,满地皆是枯叶,却无人洒扫,一派萧索。

    这几天林府上下皆是如惊弓之鸟,大气都不敢出。官兵每日都来,大肆翻找后又怏怏而归。最初还算客气,如今却是越发不耐,稍有冒犯便是一顿踢打摔骂,期间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东西,更不知顺手拿走了多少。

    整个林府在短短几日就变得七零八落,不少下人也趁着主家遭难卷着物件溜走,除了当初林夫人的陪房大多还俱在,且都聚首在林曦的东厢房,这几乎算是林宅最完整的地方了。

    裴轩在小厮的引导下走进林曦的卧房,顿时一股浓重的药味带着热气扑鼻而来,他几乎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只见林曦坐在床头,虚弱地靠在一个青色软布靠枕上,还不到深秋,身上却已经盖着厚厚的棉被,下方的炉子里正烧着碳,屋子里很是温暖。多日不见,林曦本就不大的小脸越发瘦了,双颊凹陷,脸色青白,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清澈透亮,整个人仿佛脆弱地一碰就碎。

    周妈妈正坐在床沿边的小圆墩上,一手拿着小勺,一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喂进林曦的嘴里,满脸的心疼。

    见到裴轩,林曦起了起身,轻声唤道:“师兄。”

    一听这声音,裴轩鼻子蓦地一酸,心里一紧,大卖了几步到了林曦的面前,痛惜道:“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怎么才几日不见更加虚弱了?”

    说着便看向周妈妈,“大夫怎么说?”

    周妈妈正要回话,却听到林曦悠悠地说:“究竟怎么了,师兄难道不清楚吗?如今爹生死不明,在那牢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受苦,家里又乱糟糟,下人们没头苍蝇似的,我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咳咳……”

    说着就是一阵咳嗽,周妈妈立刻红了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接过圆圆送来的茶水劝道:“少爷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您这样,夫人在天有灵不定怎么心疼呢,就是老爷也要担心,少爷务必要保重身体啊!”

    提起林青,裴轩眼神微微一暗。

    林曦看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接着对周妈妈吩咐道:“师兄喜欢喝碧螺春,周妈妈去看看是不是还在,之前被翻了东西,怕是没了,也不拘什么,捡着来喝吧。”

    周妈妈看了看林曦,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拿帕子按了按着眼角,招呼着屋里的丫头,“团团,你去看看炉上煎的药,那些不省心的小蹄子怕是早就没影了,可别过了火候。圆圆,厨房的点心是不是还热着,裴少爷好不容易上门一次,也别慢待了。”

    团团给林曦掖了掖被角,扶了扶林曦的靠枕,才和圆圆出了屋子,圆圆走之前又向裴轩福了福,道:“裴少爷,您知道咱们少爷最是金贵不过,向来不管事儿,若真有什么,也不干少爷什么事儿,您是他的师兄,可不能不管他呀。”

    裴轩点了点头。

    待屋里就只剩下师兄弟俩,却是一阵沉默。

    良久,林曦才望着炭炉子开口:“师兄今日过来,怕是那边等不及了。”

    裴轩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

    “师兄去看过爹了吗?他可有受苦?秋日寒潮,那地牢更是阴冷,爹是个读书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裴轩岂是去过,差不多每日一见,只是他的老师他清楚,一旦认准了死理即使动用大刑都可以先骂个你狗血淋头。读书人铮铮傲骨,从不屈服,唯一能让林青牵挂的也只有……他是真不想将最疼爱的小师弟牵扯进来,只是忠孝自古难以两全。

    想到这里,裴轩握住林曦露在被外的手,看着林曦的眼睛说:“曦儿,为兄知道你是最通透不过的了,到如今老师再坚持下去,赔进去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你,这整个林家,你想想这样做值得吗?闽大夫拼命救治你,总算是苍天有眼,你身上寒症慢慢消除,难道不想外面走走,看看这万里河山?是,钦差大人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在此之前,林府肯定先折了进去。曦儿,为兄想保护你,保护老师,只要拿到账本,老师对他们没了威胁自然就能平安无事!”

    这是对方的承诺,裴轩是真的希望林家能够度过此节。

    林曦的眼睛暗了暗,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以他的秉性,自然是以自身安全为重,这种抛头颅洒热血的情操他向来佩服有余,不赞成为主。但架不住这是他爹呀,再加上前世死前那一刻历历在目,他实在无法拖林青的后退。

    “爹他信任你,才将此时告知于你,而师兄却转头出卖了他。”

    裴轩神色一痛,“老师是这么告诉你的?”

    林曦点头。

    裴轩低声一笑,叹息道:“老师也太天真了,他难道真的认为何主簿是喝多了半夜到河边,走路不稳跌进去才淹死的吗?还有管粮仓的王仓使,哪有那么巧就他遇到歹人,不见呼救就失了性命。”

    可不是么,林曦苦笑,他爹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

    可是裴轩,明知道自己的老师是怎么样的人,却还是隐瞒着暗中传递消息,更让人不耻。

    林曦的表情虽波澜不惊,但眼神却瞬间锐利,他微抬下巴,看着裴轩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师兄,两位成年皇子,你效忠的究竟是谁?”

    裴轩心里一惊,待要说话,却听到林曦冷漠的声音,“我不知道账本爹放在哪里,你今日过来要让我劝说他,总得让我知道你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的身后究竟可不可信。”

    林曦冷肃的小脸跟林青相重合,裴轩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道:“皇后早逝,后位空闲,中宫又无所出,自是长者为先。”

    林曦点了点头,心里立刻明了。

    他说:“我要见爹。”

    林曦裹着厚实的圆领狐毛披风,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台阶,地牢常年没有阳光,昏暗阴冷,几盏油灯孤零零地烧着,勉强看得清前面的路,只是进来一会儿便让人心情阴郁。

    林曦沉着脸,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跟着牢头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

    里面的人影见到来人稍微动了动,似乎抬起头借着唯一一盏油灯看个仔细,却听到牢头说:“林大人,贵府少爷来探望您了。”

    牢门上小儿臂膀粗细的铁链拉动发出响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声当当,林青还来不及唤一声“曦儿”牢门便被打开了。

    “林少爷,您进去吧,上头打过招呼了,您和林大人有的是时间慢慢谈。您啊,好好说,好好劝,我在这地牢待了十多年了,看多了铁骨变成白骨,可外面的天哪,依旧好好的没有塌下来,可人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嘿嘿一笑,出去了。

    “爹!”林曦还不等牢头走远,便一把抱住林青,将脸埋了进去,一直没有动静的眼泪终于出了眼眶。近十天的提心吊胆,费尽心思地周旋,让他终于找到了地方发泄心里的劳累和委屈。

    从来没有像这十天来发现父亲是多么重要,有林青在,林曦才能任性,才能躲懒,才能做一个没长大的少年。

    而林青只是搂着儿子抬头望着漆黑的牢顶,努力将眼泪逼回去。

    父子俩静静相拥许久,才听到林青的一声叹息,“爹终究还是连累你了。”

    心情得以平静,林曦放开手,抹了一把脸,父子俩才能接着微弱的油灯互相细细打量。

    林曦摸摸林青身上的囚衣,见白色的衣服没有任何血迹才稍稍放下心。林青却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脸,之前好不容易长了点肉如今又都瘦回去了,心里对林曦的内疚更甚。

    林曦细细地说了如今家里的情况,林青安静地听着,父子俩都没有提到那关键的账本,待说道前日裴轩的造访后,林青再一次沉默。

    林曦看着父亲决然歉疚的表情,心一点一点地沉下来,然后一股悲伤弥漫上心头,化开来,疼得如同再一次被施针了一般。

    “曦儿……”那一声呼喊包含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林曦的心上。

    林曦的手颤抖,握成拳塞在嘴里咬着,低声地啜泣,无法声嘶力竭,却是肝肠寸断。

    他想抓着林青的衣领使劲摇晃,大声地质问他,你不要你的儿子了吗?你要让他怎么办!没娘的孩子又没有爹护着,今后怎么活下去!外面虎视眈眈,他们会放过他吗?

    但林曦毕竟不是无知的少年,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问了一句:“爹你不后悔?”

    黑暗中,林曦只看到林青的眼神带着光,之后传来一声没有犹豫,铿锵有力的“不悔。”

    林曦闭上眼睛,缓缓地站起来,微微扯动唇角,回头望着林青,良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会以你为傲的。”

    为了他没有的气节,为了他失去的傲骨,为了他动摇的信念。

    瞬间林青痛哭流涕。

    待林曦的身影越来越来,林青扑到牢门上喊道:“曦儿,你自小最爱看杂书,尤其游记,明月大江,万里河山,爹希望你快活自在,天地浩大,哪儿不是栖息之地,莫要如爹这般做官!都是爹对不住你啊!”

    身体渐渐从牢门上滑下,林青喃喃道:“好官太难了……”

    林曦身形一顿,回过身去,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牢内的林青身形顿时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