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玲珑自有西席引

舒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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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卓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人。说出这些话的女孩儿才不过七岁年纪,皮肤白皙,脸盘稚嫩。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眸底波光幽深潋滟。

    她是个很美的小姑娘,远山眉如画,樱檀口似朱。假以时日,必定会出落成拥有极好颜色的灵妙佳人。

    只是目下,她在他面前还不过是个不到胸高的黄毛丫头,这个丫头有颗七窍玲珑心,虽未经风雨,却也开始展露锋芒。不过,长在世家大族后花园中娇花,叶朝斜阳,蕊沾春露。她能遇到什么事,让它露出枝桠的锋刺?

    “若我回绝,女学生当如何?”李卓并未回答舒窈的话,而是肃起脸,俯瞰着舒窈,好整以暇抱臂而立。这个学生或许很聪明,但是还不到家。她不知道哪怕有一张利口,一颗秀心,没经过多少事,不懂得藏七露三,虚虚实实,她也一样有兵败如山的可能。就像现在,她在他面前毫无戒备与他摊牌,凭借孤注一掷的豪勇向他求助,却从未思虑,万一被拒,她该如何以图后计。

    舒窈眨眼看他,一字一顿清楚问道:“若学生一力坚持,先生又当如何?”

    李卓一怔,继而无声失笑:他竟被反将一军?也是,确实如此。她若坚持,他又能如何?他是受过郭岭大恩的人。若无郭岭,几年前,他就已经客死应州。如今身在金城,蒙郭氏庇佑,他对郭家自当倾身相报。郭氏的掌上明珠对他提了要求,虽有异想天开之嫌,但他着实无理由借口堂皇拒之。

    说到底还是他对她刚才的话听在了耳里,想在了脑中。不然,他怎么会被一个小娘子左右,对她所说匪夷所思之事动心?

    “若三日之内,你能将《女戒》倒背如流,李某会认真斟酌女学生之言。”李卓面无表情看了眼舒窈,从袖中抽出卷书,摊开在书案上,对舒窈说,“女学生,你有一下午的时间将《女戒》上不识的字记录下来,向李某提问。过了这一下午,李某不会回答你的任何请教。”

    李卓声音低沉,言辞妥利。字字句句口吻都不似一个教书西席,反倒像征伐在外的将军对士兵部署命令,强硬干练中带着不容有失的决然,让自幼从未遭如此待遇的舒窈紧紧抿了抿唇。

    “怎么?怯了?”

    舒窈豁然抬头,眼波幽深黑沉盯视李卓。

    他是从沙场走下来的军人。察言观色,断识人心的本领皆是以青山马革,鲜血白骨练就。她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目力。

    于她而言,要说服他,没有投机取巧,只有背水一搏。

    “没有。”

    舒窈将两个字咬音极重,好似轻一点儿话,低一下头就是自己在李卓面前认输服软的表现。

    李卓眉梢轻挑,对她反应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为师拭目以待。”

    说罢,他扫她一眼,振振袖子,走到书架前,随手捻了一本书,在窗下兀自翻阅起来。

    舒窈盯着他动作,手藏身侧无声无息暗握成拳。她不再向他开口求怜,只压着股意气拿起案上《女戒》,一字字研判。

    识字断句对她来说本不算难,难只难在她不知李卓这般举动是想要从她身上看到什么。一个开蒙一年的女学生,她究竟要展露什么,展露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满意,才能让他惊讶,才能让他认真思考她的话。

    书房内两人都不再多话,沙漏点点,时间一瞬一息得过去,直到日头近午。门口传来一声嚣张骄矜的猫叫。

    随着这声叫唤,踏雪像是发现敌人入侵的猎豹,从门侧“噌”得一下跃上高台,俯瞰着李卓,后背弓起,虎视眈眈。

    书房是它的地盘,除了趴书案上的那个,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进来!

    坐窗边的陌生人是干嘛的?他怎会出现这里?居然还无视它?真是岂有此理!

    踏雪瞪圆眼睛,把李卓当做强寇来犯,冲着他呜咽警告,龇牙威胁。

    李卓漠然地转过头,在看到窗台踏雪的那一刻微微一怔。它是一只漂亮的狸奴。体态匀称,碧眼藏金,看皮相就灵巧机智,分外讨喜。

    只是眼下,它正不友好地冲他“磨爪嚯嚯,厉兵秣马”,准备随时挠他一巴掌。

    李卓面无表情,看了会儿踏雪,才转问写字的舒窈:“这是你养的?”

    舒窈搁笔抬头,伸出手抚摸着踏雪皮毛答他:“是学生所养。”

    她的动作温柔又亲和,与适才跟他对峙时,那个硬颈要强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李卓一语不发,眸底幽深地望了望舒窈和踏雪,目光晦暗难辨。

    “今日上午就到这里,你去用膳吧。”

    允许下学的话突如其来,让舒窈始料未及。她蹙起眉,面带问询地看向李卓:这时辰分明还没到休息时。

    李卓视而不见,背转身,单手负后,举步离开房间。只留下意外满怀的舒窈与畅然欢跳的踏雪在房内面面相对。

    “踏雪。”舒窈夹着踏雪前肢,将它抱在面前,若有所思地喃喃,“你一进来他就出去?难道……先生见不得猫?”

    踏雪才不管呢,不耐烦地晃晃身子,后腿一蹬便从舒窈手下灵巧挣脱。三两下跃回窗台后,踏雪甩给舒窈一个自豪矜傲的背影,踩着猫步悠悠然离开了书房。

    敌人已经赶走,踏雪自认为天下太平,书房当然不用再费心看顾了。

    小狸奴想的天真,谁知午膳过后,正在屋脊跳跃玩耍的它竟又听到了下头里一个半生不熟的说话声:“女学生,可想好请教哪些字了?”

    真是可恶!没完没了了!等它玩累,它非得接着把他赶出去不可!

    踏雪脚踩碧瓦,在房顶故意弄出些许声响。

    李卓仰面看了眼天棚,没吱声,继续望向舒窈。

    “先生,学生不懂的问题已经记在此处,请先生为学生一一解答。”舒窈抽出宣纸,将选出的字句一一摆在李卓眼前。

    李卓见字微微一怔:“你习得不是飞白体?”

    “先生何以如此认为?”

    李卓张臂一伸,取过上午他看的那卷书,解释道:“李某以为贵府既然将欧阳率更的字帖置于女学生书房,定是想你做临摹阅践用。”

    舒窈一愣,眼望着李卓手中东西,侧首不语。

    他不知道那方被他握住的小小书帖,并非出自郭府,而是出自皇宫。那里有个男孩,对她很细致,很贴心,真真实实将她当好友对待,连她离京旅途劳乏都考量在心,送她书帖解闷。

    然而,她到底是辜负了他一片诚意。在祖母葬礼时,她那样防备他,忽略他,故意疏远他。哪怕他根本不在,也丝毫没有改变她要通过周怀政之口转述此意的决心。

    他身在宫闱,那么聪明,肯定能了悟她的用意。

    现在,他心里只怕是恨极恼极了她。

    舒窈低下头,无声苦笑:命运千回百转。世人凡庸,谁能参悟它未来走向?丁忧应州,离京千里,她以为会远离是非。哪知金城人海阔,依旧有风波。一番谋划,缘分尽断,她以为与皇家此生再无交集。却不想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她又被推到到了最初的岔口。

    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女学生,若不愿习飞白体,以‘欧体’入手也是不错。”李卓不知她因何沉默,见她不语,只就事论事补充了句,“欧阳率更被赞‘唐人第一楷’,他的字平中有险,独具一格。从‘欧体’着手,若练得好,同样可有不逊时下流行飞白书的成就。”

    舒窈应教点头。李卓见她入耳,便开始从她宣纸上择出问题,一一作答。他的答案秉承他“言辞简练,直切要害”的风格。加上习的是《女戒》,以一个武人军人的视角看这些规束女子的条条框框,很多时候,李卓反应及其出乎舒窈意料。他以西席身份要求自己做一个绝对无误的解答。然而解释的口吻中却带着满满的不屑与不赞,好似他说出口的不是什么至理名言,而是满纸荒唐,一席废话。

    这细微若是放在从前,舒窈怕是不会认真推敲。如今的她,对身周人性皆格外留意,哪怕只一丝一毫不同,舒窈都会捕捉在心:她的这个先生恐怕并非她最初所想那般。诚然,他有个沉默寡言,不假辞色的外壳,可内在却未必真的循规蹈矩,平则古板。

    这性情似乎与郭审有几分相像,让舒窈在观望同时又对他多了几分亲近。

    那日解惑过后,李卓接连两日未曾出现在郭府。第三天,他来舒窈书房,径直将她带出了府宅。

    “李某曾答应你,若你三日内将《女戒》倒背如流,所言要求我自认真斟酌。”人出府门,李卓看看身后十几个郭家随从,侧首对舒窈回应。

    “可先生尚未考较学生。”舒窈尚有疑虑。

    “不必考较。今日之行,为师依旧给你上《女戒》一课。”

    李卓卖了个关子,带着舒窈直往金城景明坊。

    景明坊是城中最大的民坊。和汴京已经逐渐拆除市坊间墙不同,在金城,民住的坊与商贸的市还有清楚无比的界限。景明坊外就是金城最大的边市。因地理位置特殊,边市所贩货品多以皮毛、茶叶、马匹、丝绸等物为主。饭庄里有北朝的奶酪、胡饼等吃食,酒楼中也供应辽地烈酒、党项歌舞,大街上往来行走着异族打扮的商旅马队。

    但这些却不是李卓要带舒窈看的。

    他把她领在景明坊前,指着坊门说道:“这里头曾住过一个姓陈的阿婆。十五出嫁,十六丧夫,到六十岁寿终,四十余载孤身一人,只为‘夫有再娶之义,妇无再嫁之德’。”

    这话似陈述又似劝诫,舒窈看他脸色平静如水,一时不敢轻易揣摩他此言是何用意。

    “与你说这个并不是让你以她为范。而是要告诉你,《女戒》之所以流传千年,并非它文才斐然,而是因为有人一直将它放在心里,刻在脑中。实际它也不过是几张寡味的纸。用得着,便是奉世经典;用不着,便一文不值。”话落,李卓无声摇了摇头,淡淡道,“世人待物多如此:为我所用者,留之。不为我所用者,除之。”

    舒窈听后,默默地看眼景明坊,又抬头看向李卓,轻声细语:“先生,难道世间就没有‘不为我所用者,容之?’”

    “有。”李卓微一挑眉,挺直腰背,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不为我用,又除之不去者,唯有容之。”

    话是绝对,可是舒窈却微微摇了摇头。

    “先生此言,恕学生不敢苟同。”

    李卓低下头,垂眸看眼舒窈,嘴角竟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浅淡笑意:“如此,甚好。”

    他不问她为何不苟同,也不再试着说服她同意他的教导。只用平平淡淡四个字便将话题终止。

    还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西席先生。

    舒窈抿紧唇,任凭李卓将她带往边市。一路上,李卓开口不多,却句句都点在舒窈前所未知的地方。

    “这里的边市是两国榷场的一部分。澶州之战后,宋辽议和,设榷通商。北朝和南朝交易贸易都在此间往来。应州并非如眼下你所见所看的这般太平无事。看到那支辽人打扮的马队了吗?当前那人步伐沉稳,衣袍华贵,看着像出身富贵的行商之人。实际他是契丹军人。只有常年征战脚蹬马镫的军人,才格外偏爱在马靴外涂上一层加厚葛油。即让马靴耐磨损,又能不影响重量灵活。”

    舒窈闻言愣怔,错愕地问道:“这些人以商贾身份入城,难道是间者?”

    “不能全是,却也真有。辽宋议和不到二十年,澶州血战至今仍让两国百姓记忆于心。不管是北辽,还是我朝廷,对另一边都是明松暗防。这太平之下的水,混着呢。”

    舒窈咬咬嘴唇,心中波澜泛起:不管在汴京朝廷的宣告中还是在她破碎不堪的梦境记忆里,都告诉:澶渊之后无战事。而眼下李卓却给了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说法。

    孰是?孰非?

    “先生何出此言?难道宋辽边境还有征战不成?”

    李卓摇摇头,单手负后:“你生在汴京,所见所闻皆是中原锦绣,京都繁华。自然还未见识过代北彪悍民风。眼下五月,等过一阵子,你就会看到另一番场景。”

    说这话时,李卓万年不变的棺材脸上浮现让人费解的复杂神色。忧虑、不甘、郁愤、悲恼、伤痛混杂一色,一闪即逝。舒窈都来不及思索他这话中蕴藏的深意,便被他这般罕见的表现镇得愣怔,同时也让她对李卓口中所言的“另一番场景”好奇困惑。

    她的这番困惑,并没有一直存续下去。当年的中秋,舒窈便近距离旁观了一次。

    所谓的“另一番场景”,北朝人将之称为:打秋谷。而南朝百姓却更爱将其称作:秋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