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泥慕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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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泉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地道洞里出来的,也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只是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看见自己炕头一直守着一个女人。

    她下意识觉得那肯定是她妈。等睁开眼醒了,果然看见她妈端着个小花碗站在炕沿前。

    老人家眼眶熬得通红,灰白的发丝又多了几分白。看起来好像又老了几岁。

    “妈——”她哽着声喊,心里憋得难受。觉得自己可真是个不肖女。

    “四儿啊,你可醒了,你这孩子,你可把妈吓坏了!”

    她妈说着就哭了,急急忙忙把小花碗往她面前递,“四儿,这是妈熬的鸡汤,你快喝了。”

    郁泉秋皱眉,虚弱道,“妈,我又不是什么贵人,你怎么搞这些东西。咱们家喂的都是抱窝的母鸡,杀了它,明年的小鸡怎么弄?”

    “哎,妈心里有数呢,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四儿你快把这汤喝了啊。”

    意识到说漏了嘴,她妈赶紧改口闭口不说了。

    郁泉秋却没那么好唬,脸色一变,问道,“不是咱们家的东西?那这是谁家的?”

    她妈起先还推脱说是她说错了,但架不住她的再三追问,好容易松口说,“这是隔壁兰医师送过来的。”

    果然是她。

    郁泉秋听了,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颓丧地躺倒在床上,对着屋顶发呆。

    “善文那孩子真是个好的。你病的这两天,每天过来守着你扎针,看我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帮我打理打理农活,接送牧牧上学。……她要是个男人,把你交给她我就放心了。”

    提到兰善文,她妈话也多起来,碎碎念着兰医师怎么怎么好,外头人怎么怎么夸她。

    听在郁泉秋耳朵里,却只记住了一件:她病时,医师一直守在她床前。

    原来那女人的影子不是她妈,是兰善文。

    想想,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就像上头批下来的红/头/文/件再怎么多她的工资都不会涨一样。

    医师再怎么好,都不会是她的。

    她神色慢慢冷淡下来,阻止她妈继续夸医师的行为。“妈你别说了,人家不过是可怜咱们而已。”

    “哎你这孩子——”她妈还要出口的话就都堵在喉咙里,看着她,老迈的眼里现出了几分心疼。

    走近她床沿,长满茧的手摩挲着她的脸,目光紧紧盯着她不放,试探问说,“四儿啊,你跟妈说说,你是不是真个儿……真个儿想和兰医师过日子?你从小就在这上头倔,妈生的女儿妈自己知道,你就不能人对你好,前头的牧牧爸是,兰医师也是,四儿啊,你也别死心眼儿,他们跟咱们能一样么?”

    是啊,她是不能得别人半点好,不然心里骨里念念生生的都是她。

    她是真个儿想和兰医师过日子。都想得快要发疯了。

    但她能说吗?

    先不提说开了这件事兰医师会不会更不理她,就是传了出去,被钢厂里头的人发现了,她们就是再清清白白的,莫多罪名的屎盆子也得不停的往她们身上扣牢了!

    她还有老娘,还有个幼年的女儿,天性温柔孝顺的兰医师还有双亲要养,她怎么敢说,怎么能说!

    胸口哽了一块血似的,郁泉秋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她老娘紧张的注视下,慢慢笑了,“妈您说什么呢……兰医师不是个女的么,我脑子也不是被烧糊了,怎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儿?”

    “哎,我就说么,我女儿怎么会不人不妖的看上兰医师了呢,外头的那些人就会乱扯一气。”

    听了这话,她妈顿时高兴起来,长满皱纹的脸也花儿似的旋开,慈祥地摸着她头发,道,“四儿啊,你自小就是个省心的,所以妈也不急你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可是四儿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是为了牧牧也好,也该找个人家了。”

    知道女儿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儿,老太太也就是随口说一说,就跟口头禅似的说着说着带出来一样。

    谁知,往常铁定会一口回绝的郁泉秋,这回子态度却跟日头从西头子出来一样,前后转变得厉害。

    竟然主动问她说,“妈,你能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好的男人,给我介绍么?”

    这话把她妈惊了一跳,确信她没被高烧烧坏脑子后,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把小花碗往她手里一塞,兴冲冲地就要出门。

    她赶紧叫住她,“妈,你去哪儿?”

    “去找你曹婶子!”她娘笑呵呵地回头说,“她可是咱们这磨子岭嘴皮子最耍呱的,找她,一定能替你寻个好丈夫。”

    说完,她就高兴地踏出了门。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腿脚倒是利索,比年轻人走得都快。一会儿就没得人影了。

    看着她妈走了,她才傻呆呆地盯着手里的小花碗发愣。

    “妈妈,汤要凉了。”

    出神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黄鹂鸣啼般脆声声的声音。

    她抬头,女儿那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不知什么时候冒在了她炕边上。

    她看得一阵心疼,伸手招她过来,“牧牧,怎么冻成这样?很冷么,过来妈妈这儿。”

    女孩儿乖乖地走上前让她抱住。

    也不知道小家伙跑哪儿玩去了,身上结了冰碴子一样冷。

    郁泉秋心疼地一边把她鞋子脱了抱到炕里跟她一块儿暖着,一边把手里的汤喂给她喝。

    女孩儿却撅着嘴把头偏向了一边。

    她一愣,刚想问女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见小家伙眼眶通红地转过脸,对她道,“妈妈,我不想上学了!”

    “不上学怎么行?”听说,郁泉秋想都没想地反驳道,且为了增强吓唬女儿的效果,她还特意板起脸,装作生气的样子。唬她说,“你不上学,妈妈以后就不给你吃饭了。”

    “不吃就不吃!我就是不想上学!我不想用兰阿姨的钱上学!”她怀里的女孩子却完全没有被她的话吓住,反而慢慢哭了出来,硬跟她顶撞说,“我不要“女爸爸”,我要真正的爸爸!呜呜呜……”

    郁泉秋身子一僵,脸色不好地消化着她话里的意思。

    好一会儿,才颤声问,“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什么“女爸爸”“男爸爸”的,这明显不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一定是谁在背后说,教坏她的。

    “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连老师都这么说!”女孩儿惨兮兮地哭,脸上眼泪鼻涕都糊在了一块儿,让她干净清丽的小脸成了花脸猫。“他们说,说……呜呜呜……我不喜欢兰阿姨,我也不上学了……妈妈……妈妈你不要让兰阿姨当我爸爸好不好?”

    小孩子的世界还太纯净。他们分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只知道和别人不一样就是不对的。人,总是祈求消除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从而达到自己崇高的人生高度。

    在女儿一声比一声响的哭声里,郁泉秋慢慢明白了为什么小家伙从学校回来时衣裳总是湿的,为什么有时身上会青一块紫一块的,也明白了她对自己一直带理不理的原因,更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看见兰善文,就要拉着她走的缘由。

    全世界都在喜欢兰医师的时候,她有些憎恶,甚至还在恶意说医师的坏话。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尝试着像世人一样,慢慢喜欢兰医师的时候,世界的风向一转——不,世人还是喜欢称赞兰医师。

    只要她的名字不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讲。

    哦,原来只有她是不能喜欢医师的。

    怀里的女儿还在哭。抽抽噎噎的,有几下竟然哭得岔了气。

    她的这个心肝本来就是早产儿身体不好,要是任由她这么哭下去,她的心可就碎尽了。

    什么蓝医师白医师的,谁能比从她血肉里分离出来的女儿重要?

    郁泉秋吞下心里最后一口浊气,心疼地抱紧女儿,笑着哄她,“不会的,妈妈和兰阿姨都是女的,怎么会有关系呢?牧牧乖,好好上学,嗯?”

    女孩儿有些不信,小脸哭得花了,抬头看她说,“可是老师说,我上学的钱都是兰阿姨出的,我们又没有亲,兰阿姨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傻孩子,那些钱,是妈妈向兰阿姨借的啊。”温柔地解答着女儿的疑惑,“妈妈跟她约定了,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就还呢……再有人这么说你,你就这么跟他们说,知道么?”

    “知道了。”听见她这么回答,女孩儿信以为真,重又欢喜起来,笑着抱着她的脖子撒起娇。

    笑着和她闹腾了一会儿,等小家伙闹腾累了,她哄着她睡下时,郁泉秋才有闲空儿算自己到底欠了医师多少钱。

    其实也不用算。当初她兴冲冲的替她一件一件把事办下来时,她就跟她说了是欠她的,往后会还。

    所以那些账面儿,在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想想那些钱和粮票,她忽然有些惆怅。

    其实,她是想要跟医师赖账一辈子的。只是可惜,她不给她机会。